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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目光在黑尾上停顿了一瞬,没有退开脚步,这是个还算相安无事的距离,这条鱼尾也尚未长到可以像蟒蛇那样通过缠绕致命。
清晨的光线已经完全进入了这个舱室,日光中,那双抬起来的灰色眼珠看上去透明见底。水池干涸,深度刚到人类腰际,但已经可以淹没过这条坐躺着的人鱼头顶。
打量了一番它黑发淌水、可以说得上是温顺的神情,他弯下腰,向那截湿淋淋的肩膀伸去了双手,人鱼的后脑勺忽地碰上池壁,尾鳍啪嗒拍了下地。
一手湿滑肩背、一手冰凉鱼尾站起来的时候,艾格才觉怪异。
这具活生生的动物比一只角鹿尸体沉重多了,肩膀旁的脸颊是人类的,右手掌下的皮肤触感也是人类的,甚至还有一只手臂在往他肩膀处抬来,他脸颊偏侧,眼睛下意识跟过去,那手臂才停了停,带着一连串水痕离开垂落。
还有人鱼脖子上那一长串项链似的黑色怪石,碰上了他的脖颈,是比掌下鱼尾更冰凉的触觉。
甲板上清晨明亮,风里的柔软让人感觉仿佛昨夜不存在风雨。
经历了人鱼舱室里相安无事的一晚,伊登看到天边那抹象牙白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从黑暗洞穴里走出来时的如释重负感。
那会儿他踩在雨后湿润的野地里,走远之后转身再看洞穴,脑子才平静下来,后知后觉洞里其实岩壁低矮,他也可以看清黑暗里的满地青苔,估计往深处多走一两步,就能碰到洞穴尽头,没有吃人野兽,也没有危险。
回想昨晚的恐惧,伊登暗自羞愧自己这番半点长进都没有的虚惊。
来到船舷旁,他把木桶里的食物倒进海里,放下绳索,打好满满一桶新鲜海水,正要走回水舱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转头看去,那里有不少船员围聚……似曾相识的渔网落地声,似曾相识的打捞骚动。
“不会……又有一条人鱼吧?”
他想马上远离这骚动,可周围那么多人,天光又明亮……好奇心又驱使他凑了过去。
他没敢凑太近,就这几步的距离,他已经隐隐不安,有船员擦过了他的身侧,飞快奔往了船首,还有人在退离人群,面色发白地干呕了一声。
看见甲板上东西的一瞬,他才知这骚动里夹杂了多少难言惊恐。
那具皮肉模糊的人骨摊在地上,潮湿渔网紧紧缠绕。
仿佛经历了鲨鱼群残忍的撕咬,骨架上的手指、脚趾与一条小腿已经消失不见,裸露的骨头潮湿发青,仅剩的皮肉与泡烂的衣料搅在一起,像拌过的肉杂糊一样分辨不清。
在那个眼眶空空的脑袋上,伊登看到了剩下的残缺面孔,皮肤像泡发的龟裂树皮,一道稍浅的痕迹纵贯其上。
左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
带腥海风里,忽而传来了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像恐惧带来的幻觉,腐坏虫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处的枯枝。
脑海里几乎立刻有张面孔从黑色水面冒出……他是谁?他叫什么?艾格说过,对,他说过,“头顶光秃的家伙,宽脸,厚嘴唇,左脸上有道长长的疤”,对,疤!他们见过那尸体被抛进海里,很多天前,在这艘船早已远离的海域里,浪花打了个卷,卷走了这具尸体。
他没能捡起地上木桶,退了两步,转头就往水舱跑去。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么可怕的尸体!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那些关于洞穴猛兽的恐怖幻想猝不及防成真了,自己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黑影往洞里拖去。
水舱门往两边大开,伊登气喘吁吁扶上门,脚尖差点拌上门框,一抬头,他好像才明白那个令人恐惧的洞穴在哪里,突然停下了激烈的喘息。
舱室里,他看到……艾格在将人鱼横抱到池边。
穿着半湿亚麻衬衫的同伴完全背对着门口,他身侧垂落下来的那截黑色鱼尾是温顺的,另一侧垂下来的那条滴水手臂也是不动的,在他的肩膀上、脖颈后面,人鱼的脸颊在微微后仰,对于横抱它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个生不出警惕的动静。
可那张苍白脸颊上的神情一览无遗。
它灰色的眼睛在滑过一缕翘起来的红色发丝,沉浸而专注,如果目光有触碰的手段,那它一定是在一根根地从发根抚摸到发梢。
它的呼吸大概和那个红色鬓角只隔了一只手掌的距离,脸颊微微后仰时,鼻尖就朝向了近在咫尺的那段脖颈。忽然地,它闭了闭眼睛,苍白下颌抬起,脸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深深的无声嗅闻。
随后——伊登也不明白,自己的眼睛明明和手指一起在抖,为什么能将那么细微的动静看得那么清晰,但他知道,没有一个动物会拥有这种神情——随后,那前一秒还深邃优雅的类人面孔上,整个右脸颊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涌动、却又被狠狠克制过的细微抽搐。
耳朵一样的长腮满足喟叹般地在缓缓张开,又屏息似地,轻轻收拢了。
像是对门口回来的慌乱人影早有察觉,它转了转眼珠,平静望了过来。
柔软晨风里,它侧脸湿润安静,睫毛下淌落水痕的时候,有种特属于动物的温驯。
……唯眼珠幽邃发灰。
细密的疙瘩慢慢爬上手臂与脊背,汗毛根根竖起,伊登忽觉毛骨悚然。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使唤一下双脚,嚅动一下喉咙,喊一声艾格,但人鱼就这样望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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