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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斐然想迅速告辞的心在这时消失了。他的笑容很慈祥,目光也明亮,不见故作亲和之态——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向斐然很难说走就走。
他坐下身,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他。
“你跟你爷爷很像。”
向斐然饮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唇角微勾。
“我不是指样貌,我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伍清桐抬起头,手上一圈一圈地绕开线圈:“我是说,气质和一些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向斐然,似乎在透过他看向半生未见的老友的青年时光:“你看,你们都是一样的心高气傲,不屑多讲。不过,他倒是做外交官这么出众。也许,越是口舌之快能言善辩的人,越是相信言语之外的东西,才是真的东西?”
向斐然静了一静,终于是真的笑了一声,语气温和:“您果然是他朋友。”
伍清桐拆开了文件袋,戴起眼睛,一页一页得隔开泛黄信纸,又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照片,脸上渐渐浮现出笑。
向斐然安静等着,目光自窗户看到楼下街边停靠的两台宾利。因为视角缘故,前一辆的车牌被后面那辆接踵而停的挡住了。
他刚刚进来时没留意,此刻乍然得空,分了神,才觉得车子眼熟。
他其实从未研究过豪车型号,并不知道这是宾利的哪一系哪一款。但这毕竟是他开过三天的车。
是他在那三天暴雪中开过的,商明宝的车。
在聚精会神的回忆往昔中,伍清桐听到一声杯盏被搁下的磕晃声。
他书房这角僻静,听得到鸟叫,因此这一声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礼数,稍欠沉稳。
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缓慢地探究看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他判断错了?他以为他是个沉稳内敛、八风不动的年轻人。
向斐然捏着茶盏边沿。这瓷胎太薄了,似乎会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碍,他神色恢复自若,微垂了眼睫问:“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点头,重又回到了那些旧物事中,漫不经心地应一声:“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说了声知道后,伍清桐似乎来了兴趣。他不自觉夸了数句商家如何了得,说,商伯英去世葬礼,你爷爷虽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镜头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拥有一秒镜头,而只被列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觉将自己剥离开向联乔的影响范围,他也是深受荫庇的,他比谁都知道向联乔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
他比谁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联乔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从不为自己求索。这圈子人走茶凉,向联乔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们会看在他余荫的份上对他的后人多加照顾,但也只是照顾而已了。
权力的漩涡一旦远离,就绝无重返之日——更何况,外交官与所谓的权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离?
向联乔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轮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没想到向斐然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植物学博士,竟也会知道这些,更放松地闲谈起来,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几个子女都教养得很好,比如他们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动,天真纯善,看到她,就连我都要觉得自己病轻了几分呢。”
向斐然自觉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听伍清桐说出她可能的婚事,因为这件事里的当事双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鲜明,以至于那些有关婚后、恩爱、到老的画面根本无需他细想,便铺天盖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占据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场有关她和别人的电影,而他隐于光下,谢幕于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
拄着沙发扶手的指骨,因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过了片刻,伍清桐话语停顿,看到身边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起身,额发垂掩的眉宇间不见丝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辞,好像忽然之间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谈兴正浓,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他说实验室有要紧事,便知不能强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门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觉到他手掌的冰凉与僵硬。
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与正在参观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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