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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红沙窝村也在下着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鸡脑髓一样的雪疙瘩翻滚了一个早上,直到下午才停了下来,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村子,大地,戈壁大漠,还有远处的苏武山,都被大雪覆盖住了,整个世界,白茫茫的,银装素裹,分外洁静。段凤英一早起来就感到心里很慌,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慌,但,就是慌。看着这漫天飞舞的大雪,她的思绪却猛然间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也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她和她妈,从天地间走了来,来到了这里。自从那次来这后,她就一直没有再走出过这沙窝窝,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昔日的风采已荡然无存,无情的风霜早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岁月的印痕,那个白白嫩嫩的哑女,已经成了中年妇女,成了村人的哑嫂,成了晚辈们的六婶了。使她感到庆幸的是,她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疼她爱她,能与她相依为命的好人。千年之前修下的缘,却在今生得到了应验。作为一个女人,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知足的?作为母亲,她生了一个好儿子,一个上了大学的儿子,那是母亲的骄傲,也是全村人的骄傲。儿子上了大学,男人又上了煤窑,她只有与女儿雀儿,守候在家里,也守候着希望。那希望,是某个飘着雪花的早晨,或是晚霞映红大地的黄昏,他的男人来了,带着一脸的喜悦回来了。那希望,是某个天上飞着大雁的中午,或是清风里传着歌声的清晨,收到了远在省城读书的儿子的来信。那信,飘着墨水的芳香。
今天早晨她一起床,就感到十分的心慌。她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是,她又无法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她一次次地出了门,朝远处望。她期盼着在这冰天雪地里,走来那个人儿,那个与她恩恩爱爱了二十年的人儿,或者,能盼来邮政局骑摩托车的年轻人。终于,她盼来了,盼来了那辆她希望的摩托车。年轻人来到她跟前,刹住摩托车,从邮包中取出了她盼望的信。她拿了那封信,就向娘家飞奔了去。她要找她的弟弟石头去,只有石头看了信,才能用手语告诉她信的内容,别人看了等于白看,无法传递给她。她风风火火地来到她妈家,她妈和石头的媳妇正在包水饺,新疆三爷正逗着他的小孙子在玩。一老一小看到了她,都亲切地同她打招呼,她也向他们打了招呼。她妈一看她手里的信,就知道她是找石头来了,就告诉她,石头不在家,过一会儿就回来。她就帮着她妈包起了饺子,但心里还是慌得像失了魂儿一样。石头开会去了,下了大雪,正好组织了党员们学习。石头在部队上学来的经验就是,思想有多远,行动就有多远。要想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首先要改变人们的落后思想,要想改变人们的落后思想,首先要转变党员的思想。他的这一套工作方法还挺管用的,经过冬季学习,党员的认识果真有了转变,许多党员还提出了规模化种植的好多想法。石头开完会回来后,水饺已经包好了,就等着下锅了。石头看完了信,就高兴地告诉了他姐,富生很好,让他们全家放心,富生还代问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弟弟妹妹好。她听了,自然高兴,就把信留给了石头,让石头给富生及时回一封,就说我们这里都好,让他安心学习,一切放心。安顿完了,就要回去,石头及家人都要留她吃饭,她比划了一下,意思雀儿还在家,她得回去。
她回到了家里,心里还是慌,慌得难受。儿子这头让她放下了心,男人那头还在扯着她的心,而且,越扯越紧。她当然还不知道,那是一种死亡的信息,她的男人已经死了,死在了窑里,死在了冰天雪地里。她的男人本来是可以平安地死在家里的,但是,他为了能得到五千元的偿命费,却故意制造了一个事故,死在了煤窑里。尽管她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到了第二日,前来报信的酸胖向她通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她还是无法承受,她仿佛觉得属于她的天塌了,地也陷了,倏忽间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中,全身凉透了。
胡六儿死了,死在了煤窑里。村人们都知道了。知道了后,都很同情,都说他是个好人,刚满五十岁就死了,死得太可惜。既然是死在煤窑上,就得上窑去讨个公道,让窑主赔偿人命费,负担安葬费。办这种事,仅凭段凤英一个人是不行的,石头当然得去,他姐夫出了事,他不去谁去?锁阳和酸胖也得去,他们是胡老六的堂侄,在这关键时刻,他们不去,村人都会笑话的。人去得越多,才越有声势,才会让煤老板感到威慑。但是,这毕竟是很远的路,要花钱坐汽车,坐火车,由于费用的关系,别人想去也去不了。去不了,就不去了,他们四个人也够了。村人就只好把他们送到了村口,一直看着那四个黑点儿,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才长叹一声,各自回了家。
这几天,天旺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奈。六叔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听不到他那咳咳咳、咔咔咔的咳嗽声了,唯独伸在空中的那只手,却像是刻在了脑海里,令他挥之不去。为了五千元钱,以自残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一生,这样的壮举,是伟大,还是卑微?是值得去敬仰,还是去同情?他说不清楚,他只感到心底里滚动着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哀和难过。这就是当今的中国农民,我的父老乡亲,如蚁蝼般卑微的生命,竟抵不上宠物市场上的一条狗的价钱。说他自私,他却以生命为代价,来换取儿子三年的学费。说他伟大,他却又是那般的萎缩,就是要死了,还要嫁祸于人,趁机捞一把。六叔走了,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思考。如何才能改变父老乡亲的命运,使他们真正摆脱困境,走上富裕?旷野的风,飘零的雪,它不会告诉你的,苍茫大地,祁连雪峰,它也不会告诉你的。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即使要改变,必须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才有可能改变他人的命运。他已下了决心,他不能再在这里混下去了,再不能消沉下去了,等六叔的后事处理完了,他就远走高飞,飞到遥远的南方,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去闯荡。
酸胖回到家里报信去了,他一个人,已在祁连山下守候了三天。这三天,足足使他懂得了好多,也悟到了好多。人生,有时候其实是无法选择的,如果有所选择,非洲也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难民,中国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贫苦农民,六叔也就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谁不渴望自己的生命?谁都渴望,六叔自然也渴望。但是,他知道他的病灶在哪里,他知道他无法负担起沉重的医疗费,只好选择了放弃。他知道他活不久了,反正得死,还不如制造一起事故,让他死得其所,这样,可以得一笔偿命费,好让他的儿子上完大学。这是他无奈的选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生活的重压将人的性格扭曲之后,他的选择不无合理性。
天旺找到了煤老板,让他验证了事故现场,也验证了六叔的死。煤老板说:“反正人死了,不怕冻的,就挺放在窑洞口吧,等他的家人来了再说。”煤老板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显得毫不在乎,好像死在他窑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牛,或者是一只羊,听起来是那么的简单。
天旺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气就由不得翻上心头,有点气愤地说:“你得赔人命!”
煤老板说:“赔?不就是五千块钱么?”
天旺再也克制不住了,大声说:“他不是一只羊,一头牛,是一个人,就值五千?”
煤老板说:“你还以为能赔多少?这事儿早有先例的,最多五千。”
天旺说:“他的家人很快就来了,等来了,看你怎么交待!”
煤老板也生起了气,恶狠狠地说:“他们来上多少人也是白搭,我不可能多给他们一分钱。”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天旺不由得恶气攻心,一脚将地上的一个破易拉罐踢飞到墙上,又从墙上碰了下来,在地上咣当当地空响着。世界仿佛在他的眼前裂开了一个口子,让他从中看到了人性的残酷和无奈。
天旺正在为煤老板的毫不在乎愤愤不平的时候,银杏来了。银杏端着一大碗热气旋天的羊肉汤进来了。银杏一进门,就说:“快来接一下呀,烫死我了。”
他赶快接了过来,果真很烫,放在桌子上,汤一晃,就看到沉在碗中的羊肉块,那清香,却在屋子里四溢开来。他深情地看了银杏一眼,银杏幽幽地看着说:“趁热吃吧!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别饿坏了身子。”
他原是怕见银杏的,就像做了坏事的小学生怕见老师一样,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这样的一种环境之下。听着这关切的言语,不但没使他紧张和害怕,感到的却是柔情与温暖。他禁不住心头震颤了一下,点了点头,泪就止不着的流了下来。
银杏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再难受,饭还是要吃的,别饿坏了身子。”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以手捂面,身子就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渐渐地,那声音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一下冲了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内心的压抑,失去六叔的哀痛,竟在这位弱女子体贴入微的关怀下,在她那细流一样关切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突破口,便毫无控制地发泄了出来。
他不知哭了多久,心里才好受多了。他感到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微微睁开眼,才看到是一块手帕,一块洁白如哈达一样的手帕,他擦去了脸上的泪,再看银杏时,见她正坐在火炉旁,静静地看着她。
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憋得难受,控制不住,才……”
她说:“没关系,有时候,哭,也是一种表达,它能说出心里说不出的话。”
面对这位善良的姑娘,他还是止不住说出了他深藏于心的那句话:“银杏,你恨我么?”
银杏突然笑了说:“傻瓜,我恨你什么?别想那么多了,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一听这话,就像孩子般的点点头说:“我吃,我吃。”说着,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自从六叔出了事,几天来,他没有吃过一顿热乎饭了,此刻吃来,倍感受用。
银杏也没走,坐于一旁,一直看着他吃。见他吃得很开心,她的心也随之开心起来。她知道,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受的。她是爱上了这个傻瓜,也许是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也许是在他的笛声中翩翩起舞中,也许是在与他为《平凡的世界》的人物争论时,正因为有了那么多的也许,才使她偷吃了人生的禁果,有了惊心动魄的一刻。她虽然还看不清前面的路,但是,仅凭直觉,这正是她所喜欢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将来成了她相依为命的伴侣,还是飞过草原的一只鹰,她都无怨无悔,都会珍惜与他相遇的日月,并会把他珍藏心底,直到永远!
天旺当然没有想得这么多,也没有想得这么细。他只感觉他像一头磨道里的驴子偷了嘴,像顽皮的孩子偷了邻家的大红枣,只觉得羞赧,不好意思。对银杏,他只是喜欢,但是,还没有产生真正的爱,他还没有从失去叶叶的悲痛中走出来,还没有做好承担一切的思想准备,不可能有足够的热情去爱另外一个人。与其不能全心身的投入,还不如给自己,给对方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他的心还在旷野里飞翔,不想因爱而束缚了他的手脚,成了他精神的羁绊。等到什么时候疲倦了,飞累了,自然会落到实处。银杏的再次出现,消除了他内心的恐惧与尴尬,她既没有责怪他,也没有什么要求于他,这使他一下从容起来,便关切地问银杏:“这几天,你还好么?”
银杏看他瘦了,就过了两天,他一下瘦了。瘦了的他,还要关心自己,心里不免一热,便说:“我很好的。阿爸阿妈都回来了。”
天旺说:“处理完六叔的后事,我想离开这里。”
银杏尽管知道天旺迟早要走的,但是,一听他这么快就要走,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失落。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说:“你打算到哪里去?”
他说:“想到广东去。你曾给我说过,那是我们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我想到那里去闯闯。”
她说:“去吧!是雄鹰,总要飞翔在蓝天,是骏马,总要奔驰在草原。煤矿上,每年都要出几起事故的,背煤,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他的心一下舒展开来,仿佛飞到了蓝天,奔驰到了草原。可是,当真的想到要离开她,离开这位美丽善良的裕固族姑娘时,心里还是有一种割舍不了的情怀。因为,她毕竟是第一个与自己有过血脉交融的人,他也是第一个占有了她的少女之身的人。虽然只是美妙的一瞬,但是,留在心里的,很可能就是长久的思痛,是一辈子的回忆。他不敢正视她,只喃喃地说:“你相信缘分吗?”
她说:“所谓的缘分,就是随缘。缘到了,就是天涯海角,也来相会,缘不到,即使对面也不成偶。”
他说:“也许,我们还会有会面的那一天。”
她说:“无论怎样,我会记住你的,永远……永远……”说完,头一低,匆匆地离开了。
天旺禁不住一阵战栗。莫非,我真的是伤害了她,伤害了一颗纯洁无邪的心灵?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的心一下拎了起来。他知道,她哭了。她把泪咽进了肚里,却把草原一样的胸怀给予了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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