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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高地军一起往北撤退,沿路都是士兵留下的踪迹。我们经过几队步行的士兵,他们低着头,迎着风雨坚强迈进。另外有些人则躺在沟渠里,倒在树篱下,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沿路都是遭遗弃的装备与武器,还有一辆马车翻覆,车上几袋面粉撒出,被雨淋得湿透。一挺小型长管炮撑在树下,两根炮管在阴影中闪着深色幽光。
一路上天气也不赏脸,耽搁了我们的行程。这天是四月十三日,我或走或骑,有种可怕的感觉不断啃噬我的心。默里勋爵和氏族族长,查理王子和他的首席顾问,他们都在卡洛登大宅,这是我们路上遇到的一个麦克唐纳族人传来的消息。他知道的就这么多,我们也没拦他,就目送他如活尸般跌跌撞撞消失在迷雾中。一个月前英军带走我的时候,高地军的粮食配给就已经短缺,现在情势显然每况愈下。路上的士兵因为疲惫饥饿而步履蹒跚,但他们一个个都遵照王子的命令,固执地朝北方推进,走向苏格兰人称为德鲁摩西荒地的地方,走向卡洛登。
沿途中,有一段路况实在太糟,脚步踉跄的小马没办法行走,我们只好领着马绕过一片小树林,踏过一片潮湿的欧石楠,吃力翻爬了近半英里,道路才能通行。
詹米从我麻木的手中接过缰绳,对我说:“穿越树林步行比较快。”他下巴朝一小片松树与橡树指了指,那儿地面潮湿,湿树叶升起清凉甜美的气味。“外乡人,你走那条路,我在另一边和你碰头。”
我很疲倦,不想和詹米争辩。每踏出一步都花了我不少力气。走进树林,踩在光滑的层层树叶与松针上,肯定比踏在潮湿危险的石楠丛中轻松一点。
林中很安静,头顶的松枝降低了风的呼啸声,雨滴穿过枝叶,啪嗒啪嗒轻轻落在层层坚韧的橡叶上,即使叶片都已打湿,沙沙声依旧不绝于耳。
离前方树林边缘不到几英尺,一个人躺在那儿,身旁是一块灰色巨岩。他身上的格子呢有淡绿色,就像岩石上的苔藓;也有棕色,就像飘来覆盖他半身的落叶。他已经融进整座树林,要不是看到那一小块鲜蓝色,我可能就踢到他了。
那块鲜蓝色是一种奇特的菌类,如天鹅绒般柔软,遮盖住、冰凉的苍白肢体,沿着骨骼与肌腱的曲线,往上长出小小的蕈伞,在风中颤动,就像森林里的野草与林木,侵入贫瘠的土壤。
那抹艳蓝就像闪电般鲜活,生动而奇异,我不曾见过,但曾耳闻。我照顾过一个老兵,他历经第一次世界大战,参与了惨烈的壕沟战。就是他告诉我的。
“我们叫它死人蜡烛。它那种鲜明的蓝色别的地方都看不到,它只长在战场上,长在死人身上。”老兵抬头看我,白色绷带下垂老的眼睛闪着疑惑,“我一直想知道,没有战争的时候它长在哪里。”
我想,在空气中,或许有看不见的孢子,等着抓住生机。它颜色灿烂、奇特而鲜亮,一如这男子的祖先在作战前用来彩绘身体的菘蓝。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男子的头发,在空中卷动、飘扬,滑顺又充满生命力。我出神地盯着尸体,后方落叶发出啪嚓声,我突然一惊,回过神来。
詹米站在我身边低头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我的手肘,带我离开森林,留下那具死尸,身上覆满腐生植物,带着战争与殉难的颜色。
我们无情地逼迫自己驱策小马,终于在四月十五日早上抵达卡洛登大宅。我们从南边走来,先经过几栋外屋,士兵看到屋子时出现一阵骚动——几乎可以说是轰动了。奇怪的是,马厩竟然是空的。
詹米下马,把缰绳递给默塔,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有点不对劲。”
默塔瞟了马厩的门,微微让开,点点头。骑在默塔后方的菲格斯原本想跟上前,却被默塔喝止。
我骑马太久,浑身僵硬,便下马跟上詹米,还在马厩里一摊泥上滑了一跤。马厩有点奇怪。等我跟着詹米穿过马厩门,我才意识到哪里奇怪——太安静了。
马厩里静悄悄的,又冷又暗,完全不像平常那样温暖热闹。不过,里头也不是完全没有生物,黑暗中有个黑影在动,看起来比老鼠或狐狸都大。
詹米往前站一步,想也不想就挡在我身前,说道:“是谁?亚历克,是你吗?”
干草堆里的身影慢慢抬起头,苏格兰披肩滑落,理士城堡众马之王露出的他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因为多年前的意外而失明,盖着一块黑眼罩。通常一只眼睛就够了,只要一只灵活闪动的蓝眼睛,就能管住马厩里的小伙子、马匹、马夫和骑士,让他们都服服帖帖。
现在,亚历克·麦克马洪·麦肯锡的眼睛呆滞又灰暗,就像一块石板。那高大的身体原本充满活力,如今却蜷缩在一起,饥饿更让他的脸颊一片木然。
詹米知道亚历克因为天气潮湿,关节炎又犯了,于是在他身旁蹲下,让老人不必勉强起身。
詹米问:“我们刚到,之前发生什么事了?”
亚历克好像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懂且消化问题,并想办法挤出回答。等他终于吐出答案,那些话听起来有股空虚感,或许只是因为马厩里太空洞、阴暗,一切都静止了的关系。
他说:“全部都下锅了,前天晚上他们行军到奈恩,昨天逃回来。殿下说要坚守卡洛登,默里勋爵带着集结到的部队,现在已经在卡洛登了。”
听到卡洛登,我忍不住轻轻悲叹一声。那么,就是这里了。发生这么多事,这件事还是逃不过,而我们人就在这里。
詹米也打了一阵哆嗦,我看到他前臂竖起红色的寒毛。他十分焦虑,但从他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来。
“部队根本没准备好,他们需要休息,难道默里勋爵看不出来?”
老亚历克发出嘎吱声,大概是一种笑声。“勋爵大人知道又怎样?军队现在归殿下管了,殿下说我们要在德鲁摩西和英国兵打。至于食物……”老头儿的眉毛又粗又浓,一根根粗糙地扎出来,去年就全白了。现在他一道眉吃力地扬起,仿佛这小小的表情也耗尽他全力,然后一只关节扭曲的手在腿上一动,指向那片空荡荡的地方。“他们上个月把马吃了,那之后就没什么食物了。”
詹米突然起身靠在墙上,低着头,全身颤抖。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身体就像马厩的木板一样僵硬。
詹米终于开口:“那我的手下有没有分到应得的一份?多纳斯……它体形蛮大的。”詹米语气平静,但我看到亚历克的独眼突然射出锐利的光芒,知道他也听出詹米在极力忍住哽咽。
老亚历克慢慢从干草堆里站起,痛苦地移动残缺的身体。他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尽管因为患了关节炎不能弯曲手指,还是缓缓搁在詹米肩头传达一点安慰。
亚历克平静地说:“多纳斯留着给查理王子,让他凯旋回到爱丁堡的时候骑。奥沙利文说走路不……不适合王子殿下。”
詹米双手掩面,面对空荡荡的马厩站着,全身无力即将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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