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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日暖。院中的猫儿们像是会动的蒲公英,走到哪儿毛就散到哪儿,飘在空中跟柳絮似的。昭昭来时,虞妈妈坐在太师椅上打了个喷嚏,鼻子痒得厉害,还是不舍得丢开猫,凶巴巴地骂道:“明个儿就把你们毛全剔了。”她是不会剔的。昭昭太懂这个四五十岁的古怪女人,她宁愿一天打一千一万个喷嚏,也不会动猫儿们一根毛。昭昭走到她身后,恭声道:“妈妈。”两把竹椅摆在树荫下,风中有花香。虞妈妈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见昭昭不动,又笑道:“都放身脱籍了,还伏低做小?”昭昭这才坐了。她从没和虞妈妈坐在平等的位置过,一时有些不习惯,她发现平视虞妈妈时能看见的皱纹,比仰视时看见的皱纹多。虞妈妈举着一杆烟枪抽,幽幽地吐着烟:“你在云州的事儿我都知道。”昭昭颔首。“你不容易。”虞妈妈笑了笑,“也很聪明。”昭昭猜到了她下面要说什么话,轻声道:“妈妈,我让孙管事亏了五千两,对不起。”游明死了,家产也被抄了,孙管事放出去的钱自然也收不回来。昭昭那五千两提前支了出来,亏损都落在了孙管事头上。昭昭原以为虞妈妈会为自己好友打抱不平,可她却说:“昭昭儿,你这样的人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说出口的对不起都是假的。我看着你长大,你不必与我作戏。”“妈妈,这些年来多谢您了。”昭昭起身,跪在虞妈妈面前,冲她磕了个头:“您嘴上说得难听,面上也摆出斤斤计较的样子,可我知道您私下对我们一家多有照拂。大恩不言谢……我永远都会记得小时候有次我发热快死了,是您抱着我哄了一夜。”说罢,昭昭掏出袖中的三张放身公文和一张银票,捧给虞妈妈:“我去云州时答应给您三千两,如今……”昭昭顿了顿,“如今身上银子还不够多,投到生意场里不够听个响,所以还请您容我些日子,过了这阵子我给您补全。”虞妈妈看了看官府下发的放身公文,还有那张一千两的银票,笑了笑:“昭昭儿,你本不必给我银子的。”她把昭昭扶起来,掸了掸她衣摆上的灰,问道:“你方才在外面跟姐儿们说什么?”“说做生意的事。过阵子我或许可以发笔小财,想置些产业。我问楼里有没有姐儿想去跟我做事。”昭昭道。“那有吗。”“有。”昭昭脑中浮现出堪称老弱病残的那七个人,苦笑道:“等以后赚了钱,还会有更多人的。”见虞妈妈笑而不语,昭昭立马补了一句:“妈妈您放心,人我不白用……咱们可以事先定下工钱。”虞妈妈依旧笑,眼神老练精明,看得昭昭没什么底气。“昭昭,你发家后做的第一笔生意就是亏本买卖。”昭昭无从否认。无论做什么生意,用同样的价钱去雇专业的人来做事,都比雇一群只会以色侍人的妓女要强。虞妈妈指了指屋内墙上挂的菩萨像,打趣道:“说说看,为什么起了普渡众生的念头?”昭昭坐回椅子上,盯着阳光与树荫的界限看了许久,说出一句幼稚的话:“妈妈,我想当个好人。”虞妈妈笑得举不稳烟杆:“一个月前你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恨不得杀天杀地。”一片叶子飘落在昭昭膝上,她举起来,迎着阳光看叶子的脉络,漫不经心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发现自己活错了。”“哦?”“我这十几年一直活在怨恨中,有时我会觉得什么东西都可恨,有时又会觉得拔剑四顾心茫然。我是个胆小的人,因为恐惧,所以把自己打磨得刁钻,像一根针,像一把刀。”昭昭自嘲一笑:“我以为我变锋利就能刺穿命运,事实证明确实可以,但同时我也在让自己的人生下坠。这十几年我没有学会一技之长,也没有学会善待自己,我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在烂泥里与蛇虫鼠蚁斗智斗勇,我洋洋得意,我自以为是,渐渐地就忘了自己还在烂泥里打滚。我本该逃离这样的生活,而不是适应。”她问:“妈妈,你知道大牢里有种刑罚叫洗脚吗?”虞妈妈不说话,听她继续说。“就是把犯人的脚先在冰水里泡一遍,再用开水浇一遍。”昭昭垂下眼,“那天……我看到游明被绑在木架上施刑,我逼自己看下去,看他冻得乌青的脚被开水冲刷,皮肉瞬间全掉了,熟透了漂在水盆里,像白花花的肉片汤……很奇怪,我心里没有快意,反而有种被摆布的恐惧,渐渐地,竟然有些厌恶自己。”“狱卒问我看得尽不尽兴,不够还有大活儿……我起身走了,狱道很黑,我听见无数惨叫和哀嚎,那盆白肉在我脑中漂,恶心得我想吐。我猛地明白过来,原来我并不喜欢肮脏,也不喜欢血腥,以往的狠厉都只是一种战战兢兢的防御。”,!“于是我向自己下令,走完这条路就去开始新的人生。从刑房到大牢门口一共有六百一十二步,我走完了,月光落在我身上,竟然有些烫。我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星,好亮好亮的星。”昭昭抱起一只猫,轻轻抚摸:“我不能当条只会拼命狂奔的野狗,也不能一辈子都活得肮脏恶臭,我这样的人理应一步步走到料峭高寒处。我要成为更强大的人,没什么能打败我或驾驭我,连我心中的仇恨与阴暗也不能……所以妈妈,我要试着当个好人了。”虞妈妈抿了口烟:“所以想给苦命人搭把手?”“这么做并非出于同情,也不是大发善心。”昭昭沉吟道,“仅仅因为我从来都吃不得半点亏,我想试着改改自己,顺便再看看好人会不会有好报。”话已说尽,昭昭从袖中掏出从前虞妈妈送给她的那杆烟枪,放到桌上:“谢谢妈妈,我不需要它了。”虞妈妈轻轻笑了,像在笑她幼稚,又像在笑她偏往虎山行:“我给你留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昭昭儿,你改不掉的,我等你回来再拿走它。”昭昭起身,走到阳光下,水灵灵的眼睛像一汪被吹皱了的春水:“妈妈,我们来打个赌吧。”“赌什么。”昭昭摊开掌心,任由手中的绿叶随风飘走:“就赌此一时,彼一时。”虞妈妈笑,她知道昭昭早晚会回来的。——小多和修逸回来时,昭昭正坐在住了十几年的院子中的大青石上发呆。“昭昭儿!”小多拿着糖葫芦跑过来,把裹了油纸的那根给她:“这几天的山楂老甜了,一点不酸,你快尝尝。”昭昭笑,可她就喜欢吃酸的。她接过糖葫芦,目光往后一挪,便看见修逸也站在树下,手里拿了一堆没开封的糖饼蜜饯,和他打扮气质配起来有些滑稽。小多摸了摸头,笑道:“我带你朋友把咱县里各种好吃的都买了一遍。”昭昭夸了他几句,说起正事:“小多,虞妈妈放了你的假。你去收拾东西,咱们去濮阳县干大事捞银子。”小多开心地蹦起来,蹦了两下又停了,笑着问:“言哥也去?”“也去。”昭昭道。小多没说什么,转身钻进自己屋中收拾东西。修逸把那些糖饼蜜饯都放在昭昭身边:“我不爱吃甜。”昭昭咬着糖葫芦:“我也不爱。”修逸想了想小多下午的反应,道:“他其实是给你买的。”戏看完后,两人出了戏堂子,一路看一路逛。小多有意无意与修逸提起昭昭,试探他俩熟识到了什么地步。修逸不了解昭昭的地方越多,小多就越开心,仿佛只要见过足够多昭昭的阴暗面,就能拥有昭昭这个人一样。昭昭叹了口气,把蜜饯糖饼袋子都收到怀里。她唯一的朋友还活在从前,她却已经长大了。“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昭昭看也不看他,“游明一死,你不忙着四处安插人手吗。”“何必去了。”昭昭指着不高不矮的院墙说:“我很好奇,你出来不带近侍,这四周也不像能藏暗卫的样子,遇刺我们怎么活得了?”修逸用指节敲了敲腰间的刀柄:“我带了刀。”“打得赢?”修逸不语,眉眼间的那股骄矜不言而喻——要是连他都会输,那谁来都赢不了。昭昭捏住他的左手:“我不信。”“那你等死。”修逸语气很淡,却由着昭昭用指甲划他的伤疤,泛起酥酥麻麻的痒。忽然,昭昭凑近他,轻笑着说:“你脚下踩着我弟弟。”又补了一句:“我亲手埋了他的尸体。”修逸目光平静,既不惊惧,也不厌恶。他从袋子中摸出一枚蜜饯,递到昭昭嘴边,“那可真厉害。”昭昭拍开他的手,皱眉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多这时恰好出来了,两人都冷着脸,以为他们吵架了,问道:“昭昭儿,咱什么时候走?”“现在就走。”昭昭从大青石上跳下来,看向修逸:“你确定要跟着?”见他没拒绝,昭昭把那几包蜜饯糖饼都扔进他怀里,没好气道:“拿着,我要吃。”说罢,便气呼呼地出了院子。小多从来没见过昭昭生气生得这么莫名其妙,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圆场道:“言哥,昭昭儿脾气不好……”修逸心想,她不是脾气不好,只是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女孩逗。他瞥了眼怀里的蜜饯糖饼,淡淡道:“走吧。”路上,小多自告奋勇赶车,修逸和他坐在外面说话,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得起来。昭昭闷在车里,一边谋划到了濮阳县要做什么,一边听他们说——“言哥,这马像是军马,你从哪儿搞来的……”“找朋友借的。”“言哥,你这衣服好像不便宜吧……”“倾家荡产买的。”昭昭听得直皱眉,推开车门,把修逸那块假牌子丢了出去:“你东西忘车里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那牌子恰好落在小多手里,他喃喃道:“定北军……西三路言缺……”他猛地一拍头,兴奋道:“我之前遇上个小军爷,也是西三路的,叫水佳胤!言哥你认识他吗?”“姓水?”修逸道,“他爹官儿太大了,我哪配认识他。”小多打着哈哈安慰了他两句,又道:“言哥你这牌子新得发光,你家是……”“我爹是军中的小医官。”修逸道,“这牌子他走后门给我弄的,和这刀一样,带着出门图个好看,军册里没我的名。”小多羡慕得叹了口气:“这西三路的牌子老威风老威风了。”修逸失笑:“我竟不知这威风在哪。”自从上次与水佳胤见过一面,小多就动了参军的心思,东打听西打听,得了一堆趣闻:“这西三路守的是甘肃固原西北线,西退戎狄北击蛮子,作战极强,除了兵骄将傲以外挑不出毛病。小云将军守在甘肃时,曾与这军的主帅合谋,两军合一突袭敌后,才有了两年前的那场大胜!”“你管云行勉叫小云?”“云老将军虽然去了,但大家都当他还活着,自然得让两人有个区别。”小多继续说:“言哥,你什么时候混进西三路就知道了,这支军东抢西抢,战获从来不上交朝廷,哪怕是个小卒也富得流油……”“我只听过这支军杀降无数,惹得朝廷议论;还搞坚壁清野,尽失人心。”“杀降有什么不对?难道……”小多刚说到一半,就被昭昭打断:“小多。”天已经擦黑了,马儿夜里赶路不易。昭昭指了指不远处的河岸,道:“马儿好像渴了,牵过去喝点水吧。”小多可惜地哎呀一声,他和修逸正聊得起劲,昭昭冒出来做什么?他瞟了眼马,见确实渴得厉害,只好下了马笼头,一边把马往河边牵,一边冲修逸恋恋不舍道:“言哥,我回来咱继续聊。”等小多走远了,昭昭冷笑道:“世子爷,你演得开不开心。”:()恶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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