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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似有无声的尖叫,锐利细密,无休无止,苏樱四肢冰冷着,一动也不能动。许久,也许只是一瞬,此时已完全感知不出时间,只觉恍惚沉闷,似有什么从极远处飘来:“妹妹。”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稍稍抬起眼皮,是卢元礼,从马背上俯身向她,绿眼睛带着嘲弄:“我也想问问你,窦晏平怎么又没来?”苏樱说不出话,后心里冒着冷汗,怔怔望着裴羁。流云散去,日色恢复了明亮,那令人惊惧欲死的相似此刻消失了,他沐在阳光之下,萧萧肃肃,如山巅雪,松下风1。不可能是他。绝不能是他。苏樱听见自己干涩的语声,像失了水的鱼,挣扎着不肯认命:“窦郎君说他今天有事,可能来不了。”裴羁垂目:“昨日南川郡主从遂王府带走了晏平。”随即闭门谢客,郡主府内外严加戒备,音信隔绝。但他早早安排了人手,因此知道窦晏平绝食了,自昨日午间至今粒米未进,以此要挟南川郡主答应他与苏樱的婚事。苏樱余光里瞥见卢元礼侧耳听着,身后不远处崔思谦按辔上前,分明也是在听。可她不能让裴羁再说下去,崔家肯收留她全是指望她能嫁给窦晏平,若是知道南川郡主如此反对,又怎么肯在她身上下注?极力挣扎着,一点点找回神智:“遂王殿下极是疼爱窦郎君,不会有事。”“那就好。”裴羁颔首。拨马向后,崔思谦察觉到异样,连忙上前询问:“裴郎君不到寒舍坐坐吗?”“有些公务,”话已点明,崔家和卢元礼必定会追查窦晏平的情形,这崔家,她待不住,“先走一步。”照夜白撒开四蹄载着他远去,卢元礼笑起来:“窦晏平来不了,裴羁也走了,好妹妹,到最后还是我陪着你。”裴羁走了,可他今天过来,又是为了什么。苏樱沉默地坐着,他从不做无用的事,那么今天,为什么突然来送她又突然离开,为什么要当着卢元礼和崔思谦的面,提起窦晏平?门内,崔琚带着失望,快步走回厅中坐下。裴羁走了,原以为他亲自送苏樱返家必是对她还有兄妹之情,这样看的话却又不像。“崔伯父好呀,”卢元礼大摇大摆走近,“我来送送樱妹妹。”崔琚顿了顿,不冷不热道:“辛苦。”他并不想跟卢家人打交道。当初崔家与崔瑾断绝关系固然是因为崔瑾行为放纵,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卢家。崔家数百年士族,非名门望族绝不通婚,卢家却是胡人,崔瑾下嫁卢淮,根本就是辱没家声。“舅父,”苏樱跟着进门,福身一礼,“儿回来了。”崔琚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个清瘦少年,是卢家那个沉默寡言的婢生子卢崇信,末后一个是崔思谦,窦晏平并不在,若是他当真看重苏樱,今日难道不该亲自送她过来吗?失望越来越浓,崔瑾颔首:“回来就好,屋子都收拾好了,你去后面歇着吧。”苏樱答应着正要走,卢元礼伸手拦住:“慢着!”他挡在身前,一双眼乜斜着,看向崔琚:“我立刻就要启程返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樱妹妹,所以想向伯父讨个情面,让樱妹妹留下,我们兄妹叙叙旧情,如何?”崔琚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跟他打交道,却也不想惹他,他虽无官无职丁忧在家,但谁都知道他是王钦的党羽,况且胡人哪有什么规矩?一言不合就敢动手,也无谓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较真。道:“也好,樱娘再留一会儿,与你兄长说说话。”苏樱也只得留下,见崔思谦在末座相陪,便挨着他坐下,卢元礼便又挨着她坐下,似笑非笑一双眼:“妹妹要么跟我说说,窦晏平在忙些什么,怎么又见不着人影?”苏樱猜得到窦晏平的情形,却不愿意深想。他正直良善,绝不会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他生性纯孝,因为她的缘故不得不与南川郡主对抗,心里必定愧疚万分,所以也决不会闹得激烈,让南川郡主颜面尽失。苏樱猜他大约会绝食,以自身的苦楚,换得南川郡主心软怜悯,尽快、尽可能不张扬地解决这件事。南川郡主只有他一个孩子,爱逾珍宝,见他受苦,必然会妥协。当初她就是这么筹划的,即便窦晏平没想到这点,她也会想法子诱导,让他这么办。这样卑劣的,连爱人都要算计的自己。苏樱端然坐着:“我们自有安排,大兄不消挂念。”“我们?”卢元礼笑容一滞,如今都敢当着他的面,公然自称我们了,“妹妹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大母一再催促,族老们也都翘首盼望,大兄还是早些返乡,尽快安葬父亲吧。”苏樱淡淡说道。卢元礼轻哼一声。如今她离了卢家攀上崔家,以为他拿她没了办法,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慢慢起身:“成,妹妹让我走,那我就走。”看向崔琚,半真半假:“我樱妹妹就拜托伯父了,我很快就会返来,要是她跑了或者有别的事,我可是不依的。”崔琚一阵愠怒,自持身份不肯搭理他,卢元礼提了马鞭,忽地兜头向着卢崇信就是一鞭:“还不走?!”啪!鞭子连耳带腮重重抽下,苍白的皮肤上立时就是一道血痕,卢崇信看着苏樱。她依旧保持着先前端坐的姿势,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她现在,是全然不管他了。“姐姐,”卢崇信哑着嗓子,“我才打听到一件事,伯母过世前一天,订了一批上好的画笔。”苏樱猛地抬头,卢崇信慢慢站起身:“我走了,等我查到消息,立刻来告诉姐姐。”他一步一回头,只等她来追问,苏樱沉默着,在他走出厅堂时淡淡开口:“不必,我自己会查。”门外一阵大笑,卢元礼推了把卢崇信:“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踉跄的脚步声走得远了,苏樱定定神,起身告退:“舅父,若没有别的事,儿先告退。”崔琚犹豫着:“窦晏平那边,没事吧?”“遂王殿下疼爱窦郎君,郡主膝下只有窦郎君,”苏樱笑了下,“舅父放心。”他们已经起了疑心,因为裴羁的提醒。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崔琚掩饰着尴尬,轻咳一声:“我随便问问,你去吧。”苏樱快步走回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强撑多时的神经突然绷断,扶着书案大口喘着气,眼前发着花,脑子里嗡嗡直响。是不是裴羁?她吻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有过任何异样?为什么今天突然来又突然走,突然提起窦晏平?为什么他的脸那么像那晚的人,甚至,有点像窦晏平。“娘子怎么了?”叶儿紧赶慢赶才追上她,慌张着扶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没事。”苏樱长长吐一口气。不能再纠缠这件事,于事无补,只徒增烦恼,她还有许多正事要做,“得查查母亲在哪里订的画笔。”极力将思绪转回卢崇信的话。母亲去世前一天订了画笔,有心思安排这种事,就是说那时候母亲根本没想去死,那又是为什么,一夜之间改了主意?“她常去的是东市的汲古阁和平康坊的博文斋,你去那边问问。”叶儿去后,苏樱归置了行李,又将各处细细收拾一遍,忙忙碌碌直到黄昏,再找不出一丁点儿事可以分心,檐前的白梅随风落着花雨,昨夜几乎是片刻也不曾睡着,此时独坐窗下,疲惫恍惚,半梦半醒。她又看见了裴羁的书房,隔着紧闭的院门,隐在院外的乌桕树下。那是她在裴家的最后一天,那时崔瑾已然与裴道纯反目,只等签好和离书便要离开,裴羁总不在家,她很少能见到他,但她不想与裴羁结仇,想在离开之前见一面说说话弥补一番,给自己留个退路。她趁着夜色悄悄来到书房,院门从外面锁着,但她总觉得裴羁就在里面,于是扒着门缝向里一望。满院的尸体,未曾干涸的血迹,裴羁提剑站在阶前,素衣洁净,纤尘不染,如遗世的佛陀。阶下是张用,押着一个黑衣人:“郎君,是否再审问一番?”“不必。”她听见裴羁淡淡的语声,看见他挥出手中剑。尸体翻滚着落下台阶,落入庭中的血泊,她想吐,想叫,死死捂着嘴,隔着门扉的缝隙,看见裴羁抬眼,望向她。“娘子。”有人在唤。苏樱猛地惊醒,叶儿回来了,拿着一匣画笔:“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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