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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像只树袋熊一样,双臂牢牢挂在我的脖子上,用他稚嫩的小脸蛋,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这一刻的亲近,他等待了太久。我还活着的时候,见到弟弟牵着妈妈的手,当天夜里,妈妈就发起了高烧,吃药打针输液,都没能退烧,这场高烧持续烧了三天,医护统统焦灼奔走,直至我懵懂中,无意把手搭在妈妈的额头上,吸走了弟弟传递来的能量,妈妈高热发烫的身体,才逐渐降温。
弟弟噘着嘴,眼泪汪汪,在床前守着退烧后虚弱无力的妈妈,我朝他伸手,想要安慰他,他却硬生生避开了,妈妈病倒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明白了,死生有别,人魂殊途,他不应该在人世间继续逗留了。那天深夜,我看着弟弟,满眼不舍,却神情坚定,定定地站在窗前,告别了妈妈,告别了我,转身便走进一道突然出现的,温润柔和的白光中,他小小的身影,变淡,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过去了,被封印了能力的我,早已遗忘了这个未能降生的弟弟,我妈心里的伤估计仍旧未愈,有人提起我是独生子女时,她总是笑笑,不说话,从来也不提及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逃亡并未结束,久别重逢的喜悦,很快被冷静后的理智主宰,我和弟弟心照不宣,都未再多言,我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明白此时不是叙旧的时机。弟弟拍拍胸脯,又示意我噤声,他要带我离开此地。
弟弟到底是以怎样的身份,存活在这个特殊的「接引之地」?他又是怎么找到迷失的我,还懂得带我逃亡的道路,和将我送回的办法?我满腹疑问,却没有开口,逃脱升天,才是当务之急。
从藏身的楼栋里摸出来,我随着弟弟的脚步,潜行于杂乱无章的巷道中,耸人的铁链声随着两位牛角大哥的离开,渐行渐远,但弟弟眉头紧锁,并未有丝毫懈怠,步伐越来越急,似乎我在此多停留一刻,危险就多增一分。从某条狭窄的巷尾钻出后,眼前豁然开朗,视网膜里充斥着大片大片的红,妖娆艳丽的花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好像一支支盛开的小伞,更神似一只只在向天堂祈祷的手掌,掌心向上,虔诚且热烈。
曼珠沙华,死亡之花,有花无叶,是冥界唯一的花,只开在冥界三途河边,和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仍然能扎根、生长、绽放出美丽的花,像是黄泉路上用血所铺成的地毯,当灵魂渡过忘川,便会忘却生前的种种,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往生者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循着因果循环踏入后世轮回。曼珠沙华,守护着生与死的界限,是口口相传但无缘相见的「彼岸花」。
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在此生无法触及的彼岸,这份叶与花的纯洁思念,注定是悲伤的回忆;彼岸花,是死神的温柔,是黄泉路上唯一的色彩,是离开人界的魂魄,最后的指引和安慰。我被眼前的血色赤红震住了,彼岸花怒放的姿态,仿佛是种嘲讽的隐喻,魂魄行至此处,可能是走向灭亡的终点,被黑暗彻底吞噬,抑或是进入轮回的起点,被希望轻轻托起。
我不敢开口说话,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蹲下身来,握住弟弟的双手,望向他的眼睛,用眼神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弟弟的瞳孔里,荡漾着温柔的眼波,和天人交战的迟疑,像是要把我牢牢刻印在脑海里,内心又在焦灼地做着某个艰难的决定。片刻过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毫无预兆地一把拉起我,快步向忘川彼岸疾速奔去,我一个趔趄,便稳稳地跟上了他,绕过整片盛放的曼珠沙华,径直来到三途河边。
弟弟示意我蹲下,然后扑进我的怀里,用尽全身气力,紧紧环住我的脖子,突然,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铁链在地上摩擦的声响,时隐时现,从远方传来,弟弟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我看着他,两行刺眼的鲜红血泪,顺着稚嫩惨白的脸蛋缓缓流下,他的嘴唇开阖:“姐姐,回去,找妈妈,我保护你,不要回头,好好活着”。说罢,他扯下一朵彼岸花塞进我的手里,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把将我推入忘川河中。
我在寒意凛冽的河水中缓缓下沉,血黄色的河水浑浊翻腾,不得投胎的孤魂鬼哭狼嚎,无神无智的虫蛇腥风扑面,我不明白弟弟的意图,只以为自己要彻底终结在这忘川河中了,万万没想到,手中攥着的彼岸花,瞬间迸发出朦胧的血色红光,将我整个人笼罩其间,一瞬间,世界重回万籁俱寂,再次陷入压抑的晦暗,搜捕我的人追来了,弟弟流着血泪为我摘下曼珠沙华,他能平安地逃脱吗?
我疲惫地阖上眼皮,意识再次陷入虚无,好累,一切都结束了吧……
咯噔,咯噔……眼皮微张,茫然四顾,破烂不堪的麻布褂子,简陋拥挤的木质车厢,陌生冰冷的同行者,麻木不仁的面孔,审判命运的竹签,空中飞舞的马鞭,飞沙走石的迷雾,强制静音的一切,巨大晦暗的隧道,我竟然,又回到了隧道中颠簸的马车里。还没回过神来,渐行渐远的隧道外,又传来声嘶力竭呼唤我的微弱声响:“成沁梨,成沁梨,沁梨,沁梨,梨梨,梨梨……”是妈妈的声音!
“姐姐,回去,找妈妈,我保护你,不要回头,好好活着”……弟弟推我入忘川前的只言片语,在耳边如雷贯耳,啊,我明白了!忘川便是奈何,人死之后过鬼门关,便是我穿过的「接引的房子」,而后途径黄泉路,忘川定是冥府和黄泉路上的分界,不渡忘川不入轮回,跳入忘川仍可回魂,但一入忘川神魂皆灭,他定是冒死摘下彼岸花以护我周全,让我再次得到找寻妈妈,神魂回返人世的机会!
读懂弟弟良苦用心的下一秒,我不假思索,从马车上飞身一跃而下,借着惯性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往黑暗的边缘躲藏,很快便稳住身形站了起来,这一次,仍是光着的脚丫,满身的血口子,刮骨的阴风,但我心中坚定,抛下对弟弟的担忧和挂念,不顾身体的寒冷和刺痛,而是大步流星,朝着隧道口那一片灰白色光亮,撒丫子狂奔而去。
这一次,我拼尽全力,用最短的时间冲到了隧道口,呼唤我名字的声音熟悉又急迫,被浓雾裹挟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上半身微弱的红光轮廓分明,那就是妈妈!像上次一样,红光中朝我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来,我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冲过去,将这只颤抖的右手,用双手牢牢握住,紧紧箍在手心。两只手相握的瞬间,红光蔓延到我的身体上,迅速将我包裹吸纳其间,腾空而起,霎时间,天旋地转,我再次失去知觉。
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无序的混乱,也记不清过去了多长的时间,眼皮的开阖,回神的瞬间,我到底是死是活,究竟身处何处,常常无从得知,也无心探究。活着,有□□的束缚,死了,有魂魄的拘束,轮回,似乎,从来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人这一辈子,上辈子,下辈子,现在,过去,以后,都只是时间长河里的沧海一粟。死亡必然无情,生命短暂无常,也许,这正是活着的珍贵之处。
依稀有熟悉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还未睁眼,心如明镜,这一次,我的神识,真的回到了体内,弟弟牺牲了自己,拼尽全力救了我一命。眼皮微张,阳光刺眼,在暗黑的世界里逃亡太久,还不太适应这亮堂的现实。我还在原来的单人病房里,只是身上插满了维系生命体征的管子,病床周围满是滴滴作响的ICU仪器,病床则被换成了高级的层流床,我妈应该是砸了大价钱,把ICU搬到了我这里,而不是把我转移进ICU里。
姥爷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就睡在我现在躺着的单人层流床里。层流床是昂贵的垂直单向局部净化设备,头顶是透光PVC板和空气出风板,床体支架是规避净化死角的内狐式设计,床体四周严丝合缝地覆盖着透明PVC软帘,床尾档板上的吸风器抵挡了尾部空气进入,整张层流床,能够清除0.3微米的细菌,真菌和尘埃,是科学打造的百级净化无菌隔离空间,有效降低白血病和癌症晚期患者的感染几率,是白血病患者的“保护伞”。
层流床里的过滤器小声地嗡嗡作响,层流床旁的椅子上仅坐着一人,是我全副武装的妈妈,戴着双层医用口罩,头发全部盘起用抗菌头套罩好,白色的防护隔离连体衣里,能隐约看见红色的内搭。我在「接引的世界」里,对时间的流动失去了掌控,感觉上,似乎只过了不到一天,此刻,静静望着我妈,疲惫地垂着头,瞌睡得并不安稳,脸颊有些凹陷,脸色黯淡不堪,想必妈妈苦熬的日子,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满是管子的身体特别碍事,我想动但无力动弹,连撩开层流床的软帘,触碰一下瞌睡的我妈,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无奈,我只能费力扯下脸上的氧气罩,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发出声音:“妈,妈妈,妈,妈妈……”。我妈的头一抬一点,身体微微向前倾斜,我喊了半天,微弱的声响也未能突破半封闭的软帘,传递进妈妈的耳朵里。正当我在思考其他办法的时候,穿着防护服的护士站突然推门而入。
敏锐的黄护士长,眼尖地发现了氧气罩脱落的细节,她急得放下手中的托盘,快步走到床头来检查,刚好与清醒的我对上了眼。我俩大眼瞪小眼,持续对视了十几秒,直到黄护士长反应过来,激动地拍了好几下我妈的肩膀:“霖苓姐,快醒醒,快醒醒啊!沁梨竟然醒过来了!奇迹啊!简直就是奇迹!昏迷的第八天早上,这孩子竟然真的醒过来了!还好你一直不肯放弃,你的女儿真的创造了奇迹!”
我妈被从瞌睡中拍醒,先是愣神了三秒,满脸的难以置信,随即欣喜若狂,从椅子上猛地地蹦起来,老旧的靠背椅嘎吱一声倾倒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我妈兴奋地掀开透明软帘,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个不停,冰凉的掌心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豆大的泪珠唰唰地滚落:“我的梨梨真棒啊!你知道吗,你已经整整昏迷了七天,今天是第八天了!黎医生说今天如果你还是醒不过来,就判定脑死亡,准备拔管了!”
我辈子从未见过我妈仪态尽失,哽咽的哭腔更是闻所未闻,守着我的这八天,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但这个瞬间,我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的蚀骨。
“你昏迷之后,我不同意把你送进ICU,而是与黎天成据理力争,坚持把ICU搬来普通病房,我始终相信,只要不进ICU,24小时贴身守着你,但凡你还有意识,你一定不会放弃,一定会转醒过来。我托家里的姐妹到弘法寺,给你连做了三天祈福保平安的大法事,我也穿着你给我买的红外套,不停虔诚地向菩萨发愿,愿意用自己三十年的寿命,换你活下来。天可见怜,感谢老天,真的把我的孩子送了回来!”
“妈,我三岁的时候,为什么不要弟弟了?”
我妈怎么也想不到,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弟弟。她抚摸我的手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眼神黯淡,呆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你三岁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那正是计划生育政策最严苛的时候,我跟你爸都是捧着铁饭碗的双职工,如果生下这个孩子,我们会双双下岗,哪怕你姥爷到处找关系疏通,也愿意交巨额的罚款,但最后,迫于组织的压力,我还是不得不上了流产的手术台,没有能保得住你弟弟”。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到了弟弟。”
弟弟天性纯良,哪怕未能降生,只以魂体游离,当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会伤害妈妈和我,便主动选择了离开,这些年不知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又在我神魂分离的关键时刻,赫然出现,带着我一路逃亡,牺牲自己护我周全,将我从阴暗的「那里」,送回了光明的「这里」,如果让母亲知道这个未能降生的儿子,所遭遇的这些苦难,她只会心如刀绞,而我也并不想透露自己特殊能力的封印,在「那里」被解除了的事实。
妈妈眼里的喜色,被自责的酸涩掩盖,正当空气陷入沉默之时,黎天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顺势打破了凝固的气氛:“成沁梨,真有你的!你昏迷之后脑出血了,所有的医生都绝望了,就连你妈坚持把ICU搬下来给你续命,我们也都觉得是徒劳烧钱的自我安慰,我们商议的方案,是昏迷超过七天就判定脑死亡,第八天拔管,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你竟然死里逃生,又破天荒地,创造了一个新的临床医学奇迹啊”!
我的苏醒,成了轰动血液病区的头号新闻,病房外的玻璃窗,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无数好奇的脑袋和探究的眼睛,所有医护人员,包括我妈,和得知消息从宾馆赶来的我爸,都洋溢着欢欣鼓舞,只有我,神色如常,心中释然,明白这一次,重启的生命,会改变原有的轨道,走向全新的路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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