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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庄听罢,脚步一顿,低声道:“莫非……圣上有打压韩侂胄之意?”
宋慈轻轻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是这般猜想的。此前想出拦驾上奏的法子,那是别无他法,不得已而为之,他并未抱太大希望。事实也是如此,众学子联名的奏书,自始至终没能呈递上去。赵扩最终是在没有阅览奏书、不明案情的情况下,仅仅通过韩絮所求,便下密旨让他查案。虫达曾是韩侂胄的人,名义上又叛投了金国,若不是有打压韩侂胄之意,赵扩不可能这么轻易准许他查虫达的死,还命他秘密查案不可声张。自赵扩登基以来,韩侂胄掌权已有十年,其间军国大事大多由韩侂胄说了算,自古以来,极少有皇帝能在这种情势下安心落意,远的不论,就说当年的高宗皇帝,在掌权十余年的秦桧死后,才敢长舒一口气,对大臣说出自己再也不用在靴中藏刀这种话,由此可见一斑。
宋慈再往深处想,赵扩只是传下口谕,并未像岳祠案那样赐下手诏,虽说赐了一块金牌,却也是赐给韩絮,并没有赐给他,试想此事若宣扬开来,一旦对赵扩稍有不利,赵扩便可轻而易举地撇清关系。由此可见,赵扩对韩侂胄是深为忌惮的,随时给自己留好了退路。这还可见赵扩对他的不信任。那也难怪,西湖沉尸一案,他忤逆圣意,没有治罪金国使臣,赵扩必然不悦,如今能授命他查虫达之死,想来是因为他在查案方面确实才能出众,更因为他是当真敢与韩侂胄对着干的人。朝堂之上,对韩侂胄抱有敌意的官员不在少数,但真正敢站出来与韩侂胄公然唱反调的,却找不出来一个。
宋慈所想的这些,刘克庄也都想到了。追查虫达一案,必定风险重重,但他知道宋慈既然选择走这一步,那就不会再回头,也只有一路追查下去,查明虫达之死,挖出韩侂胄背后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宋慈才有一线生机。刘克庄当然担心,但也倍感欣慰,只因赵扩命宋慈秘密查案,宋慈转过头来便把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足可见对他的信任。
宋慈经历了这么多事,身边确实有不少值得他信任的人,如桑榆、真德秀、乔行简等人,但要论完全信得过的,那种信任到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便只有刘克庄和辛铁柱。虫达之死很可能涉及朝堂权势之争,继续跟随他追查此案,势必会惹祸上身,他告诉辛铁柱这些事,是想让辛铁柱自行抉择,哪怕辛铁柱退出查案,他也深为理解,其实他本就不希望辛铁柱被牵连进来。宋慈同样免不了担心刘克庄被卷进来,但既然说过福祸相依、生死不改,那他就不会再对刘克庄有任何隐瞒。
刘克庄和辛铁柱对视一眼,彼此都目光坚定,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你去提刑司,”刘克庄的目光回到宋慈身上,“是要去查验虫达的尸骨吧?”
他深知宋慈行事的风格,无权查案时绝不触碰相关案件,一旦获得查案之权,便会立马投入到查案当中。
宋慈点了一下头。明日太学就将正式行课,到时候没那么多空余时间,他打算从现在起一刻不停,今日便着手查案,第一步当然是查验尸骨。尸骨就停放在提刑司偏厅,他此前只是推测那具尸骨是虫达,至于究竟是不是,以及其真正死因是什么,还有待验明。
隐姓埋名的和尚
宋慈一行人来到提刑司时,已是正午时分,却见偏厅外聚集了不少差役,其中有包括许义在内的提刑司差役,也有不少临安府衙的差役,两拨人彼此对峙,似有剑拔弩张之意。今日皇帝视学时,众多高官相随,宋慈留意了这些高官,其中绝大部分是韩侂胄的亲信,上次他去参加南园之会时,见过这些高官,此刻这些人聚在这里,却唯独不见知临安府事的赵师睪。宋慈顿觉不妙。只听偏厅内传出乔行简的声音道:“让他们进来!”把守厅门的武偃等人这才让道,众府衙差役急忙拥入。
许义望见了宋慈,忙迎上前来,向宋慈说明了情况。原来今早赵师睪、韦应奎带着一批府衙差役来到提刑司,以奉韩太师之命接手案件为由,要将那具疑似虫达的尸骨运走。乔行简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一早便派武偃带着众差役守在偏厅,他本人则与文修在厅内查验这具尸骨。验骨开始不久,赵师睪便带人赶来,出具了移案文书,要乔行简停止查验,将尸骨运往府衙。
乔行简知道没法截留此案,但他坚持要将尸骨验完,才允许赵师睪接手。赵师睪试图让差役闯入偏厅,强行运走尸骨,乔行简就命武偃带着众差役挡在厅门外,与府衙差役对峙,说这里是提刑司,不是临安府衙,还说除非韩太师亲临,否则就要等他验骨结束才可移案。韩侂胄随驾视学,自然不可能来提刑司,赵师睪见乔行简的态度如此强硬,又不敢当真翻脸动手,最终只能默许,待乔行简查验完后再移案运尸。
乔行简极为细致,墨染法、灌油法、蒸骨法、银针验毒等诸法皆用,对每一块骨头都进行了查验,命文修如实记录在检尸格目上,直到正午才结束。赵师睪和韦应奎一直冷眼旁观,直到乔行简摘下皮手套命令放行,众府衙差役才得以进入偏厅搬运尸骨。
尸骨被裹在草席中,从偏厅里抬出来时,赵师睪和韦应奎一前一后,脸色阴沉得好似抹了炭灰。眼见宋慈出现在偏厅外,两人更加没好脸色看,尤其是韦应奎,目光斜射过来,便如瞧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乔行简随后走出偏厅,道了一声:“赵大人,乔某公务繁忙,恕不远送了。”
赵师睪冷哼一声,袖子一扫,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行简目光一转,看见了宋慈。他似乎知道宋慈的来意,也不多言,只朝文修微一颔首,吩咐众差役各自散去,他则由武偃随同,朝大堂方向去了。文修没有随行而去,而是来到宋慈面前,将刚刚填讫的检尸格目递给了宋慈。
宋慈不免有些惊讶,朝乔行简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乔行简一向处事严谨,明知他的干办期限已到,又在不知他已获查案之权的情况下,明面上径直离开不与他有任何接触,却暗令文修将检尸格目拿给他看,可见乔行简是有意帮他,并甘愿为此破例。他对乔行简大为感激,接过检尸格目,逐条往下看去。骸骨的正背、上下、左右各处,皆有详细的查验记录,整具尸骨除了右掌缺失末尾二指,指骨断口平整,确认是生前旧伤外,没有发现其他骨伤,死因推测与刘扁一致,是中牵机之毒而死。
宋慈知道乔行简精于验尸,对于检尸格目上的查验结果,他自然是相信的。不是每一次查验尸骨都能验出有用的线索,这一点他很是清楚。他将检尸格目交还给文修,施礼道:“多谢文书吏,也请代我谢过乔大人。”
“乔大人知道你迟早会来,原本是想等你亲自来查验的,不过你也看到了,大人是不得不提前查验,只可惜尸骨上确实验不出东西,没能帮得到你。”文修淡淡一笑,朝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各行一礼,便往大堂方向去了。
听罢文修这话,宋慈感激之念更甚。尸骨上没有发现,他当即转变思路,离开提刑司,打算往净慈报恩寺走一遭。当年这具尸骨与刘扁的尸骨原本于寺中火化,却被人趁乱移走,埋于后山,此人很可能与净慈报恩寺有关,若能找出此人,想必便能确认尸骨究竟是不是虫达的,其他诸多疑问,说不定也能得到解答。
但在去净慈报恩寺之前,宋慈还要走一趟锦绣客舍,去见一下韩絮。
对于这位几度救危解困的新安郡主,宋慈是心存感激的,但不会因此便轻信对方,毕竟对方是韩侂胄的侄孙女,对于其为人,他此时尚不了解。之前被韩絮叫去行香子房,一直到韩絮进入御辇面圣,他全程没说太多的话,始终如置身事外般旁观,就是想看看韩絮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原以为韩絮另有所图,没想到韩絮当真去向赵扩求了查案之权,最后还真的求来了,倒是令他颇觉意外。韩絮获赐金牌,奉旨随同他查案,只因韩絮要回锦绣客舍治伤,他才没知会韩絮来提刑司。想必此时韩絮的伤应该治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去向韩絮禀明查案之行,至于韩絮愿不愿随他去净慈报恩寺查案,由韩絮自行决定。
再次来到锦绣客舍,宋慈留刘克庄和辛铁柱在外,独自进入行香子房。韩絮已看过大夫,伤口也已上药包扎,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听明白宋慈的来意后,原本半躺在床上休息的她,一下子起身下地。“还等什么?”她先宋慈一步走出行香子房,不忘回头冲宋慈一笑。
见到韩絮出来,刘克庄立刻要上前见礼,一句“参见新安郡主”才说出“参见”二字,却听韩絮道:“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刘公子用不着多礼,往后也不必如此。”
“郡主相助宋慈甚多,在下实在感激。”刘克庄仍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这一礼。
“出了这客舍,”韩絮道,“你叫我‘韩姑娘’就行。”
刘克庄明白,此去净慈报恩寺是为查案,若在人前以郡主相称,未免太过招人耳目,当即答应了下来。辛铁柱不言不语,只向韩絮一拱手。韩絮打量了辛铁柱一番,回以一笑,比起礼数周到的刘克庄,她似乎对初次见面的辛铁柱更有好感一些。
因韩絮有伤在身,刘克庄特意雇了辆车,又买了些馒头和点心当作午饭,四人一起乘车向净慈报恩寺而去。
等抵达西湖南岸时,未时已过了大半。四人下了车,穿过满是香烛摊位的山路,进抵寺院山门。上元节的净慈报恩寺,比起正月初一还要热闹几分,祈福之人摩肩接踵,香火之气氤氲叆叇。就在山门之前,宋慈忽地停住了脚步,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流。
就在他定睛之处,一女子由婢女相伴,正从寺院里缓步走出。那女子身穿绿衣,面佩黑纱,是自岳祠案告破之后,便再未见到过的杨菱。陪伴杨菱的婢女是婉儿,突然见到宋慈,婉儿仍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搀着杨菱就要从旁快步走过。
错身而过的瞬间,宋慈忽然道:“杨小姐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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