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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宣明珠默不作声地坐在宝凤妆镜前。炉里的蜜合香换成了气味更淡的莲蕊衣,泓儿和澄儿为公主一一拆下髻上的玉钿珠钗,一头浓密的乌发,柔柔披散下来。泓儿和澄儿轻手轻脚地收拾奁盒,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杨太医那话,她们是亲耳听见了的。二人打小服侍长公主,对宣明珠的感情非同一般,皆不愿相信殿下尚在韶玉之年,竟会得了这个病。两人腹内酸涩难已,又不敢表露出来。宣明珠从镜中瞄见两个傻丫头的神情,勉力莞起唇角,故作嗔色:“你们可该出息些,莫叫我笑话了,怎见得我立时就……”想起奶姆还在跟前,老人家听不得生啊死的,她掩住后头的话,歉意地看了嬷嬷一眼。洗尽铅华的女子,一头长长素发安静地垂在雪颊两边,黑者愈为黑,白者愈为白,干净的纤尘不染。唯眉间一粒朱砂痣,没了花钿遮盖,露出本来的艳色,靡丽灼人。崔嬷嬷心里抽凛子一寒。她认得长公主这个眼神。当年太皇太后病危,太医署束手无策,皆道此病无药可治,长公主闻言一怒便带禁军拆了太医署大门,扬言若治不好她母后,要他们通通陪葬。那个寒冬腊月里,崔嬷嬷跟随小殿下,拜遍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刹。她亲眼看着素不信佛的小殿下,手捧菩提珠一遍遍三跪九叩。小殿下哪怕额头与膝盖都磕得肿烂了,双腿冻得发僵,仍倔强而虔诚地叩拜佛祖,妄求一个神迹出现。她也曾陪着小殿下,日夜不离在太皇太后病榻前侍疾奉药。面对母后日渐枯瘪的脸颊,小殿下只勉力笑说,“宫殿外桃花又开,母后要快快好起来,陪女儿一起去看啊……”即便这么着,人也没能留住。大丧过后,小殿下就砸了腕上那串珠子。曾诵经文万遍,曾见青灯万盏,少女服斩縗,从此憎佛陀。此刻公主的眼神,与从皇陵出来那日一模一样。槁木死灰般黯淡,寻不出一丝神采。当年长公主为太皇太后哭干了一双秋水眸,今日得知自己剩时无多,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崔氏知道书上有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她深吸一口气,只当没看出来,垂眼揽过公主入手柔腻清凉的发丝,为她梳头。也不再多嘴劝公主将病情告诉驸马的话。一手带大的姑娘,崔嬷嬷如何看不穿殿下的心思?以公主和驸马这些年相处的样子,对驸马爷说出实情,无非是以将死之人的姿态,向他祈求多一点的温柔与关心罢了。没理由女人一辈子都要为了攀附男人而活。何况她的小殿下生来骄傲,受不了别人对她施以怜悯的。落地的九枝鎏金烛台照曜着璨光,一室灯影默默。宣明珠由着嬷嬷梳头,心中惦记宝丫头,问道:“祠堂那边如何?”“回殿下,方才迎宵去祠堂接小小姐,小小姐比着三根手指一脸认真地立誓呢,说书若抄不完,此生便不走出祠堂半步。今夜就在那边睡了。”泓儿有意说得轻快些:“自是没忘记揪着二位小公子作陪,这会儿正一个磨墨扇风帮她拍蚊子,一个给小小姐讲江湖志异故事解乏呢。”宣明珠的脸上这才现出一点笑意。“得了,她自己愿意待在那边,随她吧。记得备好夜宵,别饿着他们了。”“是。”落帐熄灯,一宿无话。宣明珠原先觉得孤枕寒衾最是难熬。梅鹤庭性子虽冷,可他的身体一年四时都温暖如火炉,她习惯钻进他怀里,抱着夫君窄劲的腰身入眠,闭上眼,便是满心踏实。最怕大理寺出急案,梅鹤庭晚间当值回不来,她孤零零一人,只剩“碧枕纱橱,半夜凉初透”的滋味。而今心上冷了,发觉一个人也不过是如此这般渡过,没甚不好。一夜无梦。卯牌时分,晨曦映照窗棂,闻得公主殿下醒了,八个婢子鱼贯入内伺候洗漱。澄儿浸手巾时习惯性禀报一句,驸马爷天没亮就去了署衙——被泓儿用手肘怼了一下子。宣明珠将她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淡淡自嘲:“这毛病是该改改,往后我不问,他的事不必提了。”澄儿欲言又止。宣明珠问,“还有什么事?”澄儿语气有些吞吐:“清早坊市门才开的时候,御前的黄公公过来,传陛下口谕:长公主寿诞宴席过于张奢靡费,祖宗之训不可忘,铺靡之风不可长,责令……闭门思过,慎以为戒。”对于一道口谕而言,这已是非常严厉的措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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