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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八年,当今天子在东宫饮下的那杯毒酒,正是一娘敬给他的。”
李元轨脑中瞬间涌过无数念头,转头去看杨信之,高壮卫士也是目瞪口呆。
“武德八年三月,天子指定平阳公主与柴驸马的长子,与东宫第一郡主定婚纳吉。前太子开宴庆贺,在京的近支宗室、亲王妃主齐聚显德殿,那天的盛况,我至今记忆犹新。”
桂阳长公主驸马挺直腰杆,目光掠过两个少年头顶,遥望着远处轻声低语:
“堂内堂外张灯结彩,奴婢奉酒上食川流不息,庭前坐部伎,殿上歌舞姬。男宾在前堂,女宾入后厅,冠盖云集簪缨满座,升阶纳陛语笑相闻……各家各府送的贺婚重礼堆垛在廊下,什么金博山银熏炉珍珠玛瑙珊瑚枝,都让檐下吊挂的灯笼照得明晃晃。齐王还送了西凉伎在堂下立舞,东宫也有多年没那么煊赫过了,比上年圣驾临幸时还要热闹。那也是武德年间秦王最后一次到东宫赴宴,纡金曳紫骑行而至,最后却是躺在淮安王的步辇里,被扶抱回弘义宫……”
“武德八年,前太子于东宫酒宴中行鸩,谋害有大功于天下的母弟,人神共愤,此事元轨也曾听闻,”李元轨插言,“但酒宴之中筹觥交错,五姐夫怎能断定,就是一娘向秦王所敬酒中下了毒?”
杨师道向他温和地笑笑:“你们那时都还小,自然不知。武德八年,朝中经过杨文干庆州叛乱、突厥马邑变乱、君臣计议迁都、罗艺、李伏威、赵郡王等一系列大案,太子秦王兄弟对峙的局面已然泾渭分明,彼此都深怀戒心。东宫这场定婚庆宴,是天子钦点的,秦王不能不去,但他做了防备,自带杯具药饮,说是上年冬天病后医嘱戒酒节食,只肯喝他侍从斟倒的饮子,东宫所奉酒食,涓滴不曾沾唇……”
上人家赴宴,居然不肯吃人家的酒菜,几乎是明着挑衅“我信不过主人家”,这么狂妄无礼的举动,二哥他也真干得出来……李元轨苦笑:“那现场气氛一定尴尬得紧。”
“倒也不是。”杨师道微笑,“你们未曾亲见过当今天子登基前的风采。主上为秦王时,进退雍容才辩自若,临场打趣机锋无双,他在哪里坐席,哪里都是欢声笑语如沐春风。便有些许尴尬,也容易轻轻掩过——那整场酒宴,秦王一直谈笑不停,我等与宴人众随声附和,本来气氛很是融洽欢乐。也是喝得有些忘形,齐王——海陵王便当先起哄,叫小新妇大郡主出来向叔父姑父们敬杯聘婚酒……”
说到此处,杨师道住口怔了片刻,双眉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元轨问:
“一娘向秦王敬的那杯酒,姐夫当时就看出有异状?”
“那倒没有。”杨师道摇摇头,“后堂将一娘打扮了带出来,自然有保母侍娘围随着。宫奴内侍端着酒案,执壶将盘中几只金曲杯一一斟满,一娘依着保母现教的礼数,举杯为堂上长辈递酒上寿……”
“第一杯酒就敬给了秦王?”要依着当时席上客人的官爵阶品,这也应该。
“不。那次宴席是为家事而开,秦王谦让,定要依辈份长幼坐席,上首坐的是淮安王、长乐王那几位叔父。不过一娘出来敬酒,秦王带头打趣轰闹,叫大侄女先敬她的阿公——也就是三姐夫柴驸马。”
李元轨想着当时的热闹场面,也不禁微笑了下,随即省悟,恐怕那时秦王闹着叫别人先喝酒,并不单纯只是玩乐——同一壶里同时斟出几杯酒,别人先喝,其实有着“试毒”的作用。假如东宫真想在酒中下点什么,这么多皇室贵人都要喝,也会有所顾忌。
天子指定东宫开宴,就是为了庆贺一娘与柴哲威定婚。秦王既然来赴宴,虚与委蛇不愿破脸,那么别的酒食也罢了,这一杯新妇敬酒他是绝不能不喝的,否则还不如干脆告假不来。
“所以是三姐夫先喝了一娘的敬酒?秦王后来也喝了?”李元轨问。
杨师道点点头:“柴驸马第一,后面还有两三位叔父辈老王,那一盘酒快敬完了,才轮到秦王。唉,一娘那时生得清秀可爱,七八岁小闺女一句脆生生的‘二阿叔千秋万寿’,到现在还在我耳边回响似的。主上也是笑着从她手上接过金杯,一饮而尽……”
他叙述的指称突然从十年前的“秦王”跳到如今的“主上”,那当是想到了这一杯酒喝下去的后果,以及险些天翻地覆的朝局……李元轨顿了下,问:
“五姐夫能确定,那一场宴会上,秦王只喝了这一杯酒,别的饮食涓滴未沾?”
“不错。那杯酒喝下去没过多久,秦王就说腹中不适,离席更衣。淮安王叔眼见他脸色不对,也跟了出去,后面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那天我就坐在秦王对面,看得清楚,他食案上的菜肴丝毫未动过,连箸子都没碰。”
李元轨默然。几年前他在大安宫中听妃嫔娘子们谈论这事时,是说“秦王声称自己在东宫喝了毒酒,被淮安王狼狈扶回,灌了灵丹妙药还呕血三升险些丧命,可这前前后后都是弘义宫那边的一面之辞。前太子那么仁厚,太上皇又一向宠信秦王,太子怎么敢在自己家中公然谋害兄弟,下个毒还又毒不死?后来太上皇命人查实,根本找不着东宫下毒的证据,也是以秦王突发胃疾结案的。九年六月以后,朝廷又大张旗鼓重新查案,一样连个投毒人都查不出来,最后归罪于东宫典膳监任璨奉职不谨,全家流放了事。”
这案子现已定论为“东宫以毒酒谋害秦王”,但具体是谁下的毒,朝廷一直含糊其辞,似乎并不重要。听杨师道一席话,李元轨才知道那杯毒酒竟然是前太子长女李婉昔奉给她二叔的,但是……
“一娘那年才六七岁,一个小娃娃,她懂得什么?”李元轨皱眉,“就算她敬的酒中当真有毒,那肯定也是别人做好了手脚,利用她来当工具而已。这事怎么看,也不能怪她啊。”
“是不该怪她。案发至今,主上和当政者,从未因此对一娘本人有过任何责惩意。”杨师道缓缓说,“然则鬼神明明,纵一娘无心之失,一杯毒酒,终究侵伤了我唐天命之主。前闻太史议论,有客星孛变,犯于紫垣,可知此谬已上干于天,一娘毕生福寿,恐是折尽了。唉……临嫁昏乱,至于自毙,何尝无因啊……”
原来杨师道是这样看待一娘之死的。
这一套“天命报应”理论,信奉者众,李元轨却不怎么心服。就以他身边而论,他母亲一生温顺仁善与人无争,到头却落得被逼自尽的下场,而那阴狠毒辣的恶妇尹德妃,至今还在大安宫作威作福。如果一娘因为幼年被人利用过,就得付出如此惨痛代价,那为什么尹德妃的报应还不到?
跪坐在他身边的杨信之动了动。李元轨转头去看他,见这高壮伴当抿紧阔嘴,也是一脸的阴郁不信。他母亲也是一生受尽苦雄,为了让儿子归宗不惜出家为尼,留下杨信之虽然被生父接纳了,却在家里如此受气挨欺侮。这世上哪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回事?
“多谢五姐夫告知前情,”李元轨抬头慨然道,“一娘离奇身死,或许与十年前这毒酒案有重大关联,元轨必将仔细勘查。如今感业寺已烧毁,一娘被害现场已消失,只有从关联人等身上下手——那海陵王妃杨氏究竟被姐夫送往了何处,还望不吝告知。”
想拿“天谴”来吓唬我没用。李元轨笃定地看着杨师道脸色变幻,最终这位大唐第一美男子叹了口气,扶几起身。
“吴王殿下查案辛苦。天色已晚,舍下聊备水酒,请吴王与上真师赏光。师道有要务在身,恕不奉陪了。”
杨师道略一弯腰,拔腿向门外走去,竟是将奉敕查案的李元轨干晾在了当地。
看样子,他是宁可背一个抗敕的罪名,也不肯透露自己秘密接走海陵王妃杨氏的内情,以及杨妃如今的落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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