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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子,你如今跟的是雨竹姑娘,兵部的徐尚书就是她常客。徐尚书去年年关受命去川贵平乱,已大获全胜,这就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了。他从前和你那詹叔叔是死对头,你若当着他在时也流露出这一份不平之情——你自己又本是罪臣之女,后果叫人想都不敢想!我的好影儿,这都开春了,你还这么病恹恹的怎么行?求求你,打起精神来,装也要装得开心些,啊?”“这病知她是怎生!看她长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无形。”[2]蓦地里飞来段《牡丹亭》,闹得连房上的柳梦斋都为之一怔。他见那佛儿依旧在铺上阖目稳躺,嘴里头却含含糊糊、念念有词:“这是《毛诗》上的病,只能拿《毛诗》医,头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既见君子,云胡不瘳?[3]”柳梦斋差一点儿就笑出声,接下来的戏文他也记得: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佛儿那一身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暴躁早已给他留下过鲜明印象,竟不想她损起人来也颇有一套,又精又毒,下流得不落痕迹。果不然,书影被气得不轻,她两手还扶在盆沿,带着那盆都叮叮当当地打哆嗦,水也直溅了出来。万漪尚在发蒙,赶忙抚着书影的胸口对佛儿叫道:“你又在说些什么怪话?”佛儿顶出舌尖,拿手轻轻巧巧拈开了一块香茶饼,咬字立时便清晰了不少,“要不说你是狗丫头,戏也学进狗肚子里去了,连这也听不懂?我是说,你家大小姐要学那杜丽娘,思春不起,一梦而亡。”她在吐出这些极其刺人的言语之后,就将茶饼填回嘴里,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张开过。“佛儿!”万漪一听懂,也赫然作色道,“头上三尺有青天,你以为你在糟践别人,你是在给自己造口业呢!”这一下佛儿睁开了眼,她坐起身,把茶饼吐进了手心里,“口业?敢问哪一个替我记账啊?莫不成老天爷跟镇抚司探子似的,蹲房上偷听吗?”“人间私语,天若闻雷!”“好呀。”佛儿手托那茶饼,似一只妖托着她邪魅的灵珠,“那下半句是什么来着?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涌起在万漪脸上的惊慌没能逃过柳梦斋的双眼,于是他收集到拼图的又一角。目前他还拼凑不出这图景的全貌,但他已看出这小屋中小小的人儿们撬动了一些不可说的大事件。铺边的一支蜡烧尽了,残焰跳了几跳,卷起了一缕烟。光照愈发黯淡,佛儿踞在深深的阴影里,冰清水冷一笑,“有工夫教训我,倒不如多求一求神天护佑你吧。”她把茶饼往口中一拍,闷头倒下去,是不屑于多说的样子。万漪也没再争执下去,她搂着书影走来铺边,为她宽衣展被,“影儿,咱不理那人,睡觉吧。”她熄掉余下的一盏清油灯,也爬上通铺,睡在了佛儿和书影的中间。柳梦斋扣上瓦片,把万漪盖住。他又在屋脊上坐了好一阵,金晃晃的月亮就脸对脸地照着他。柳梦斋都快忘了此种时刻每每带给他的感受:比起他坐在身下的那个人世,他离天神更近些。天若闻雷,神目如电——这两句话再度蹦起在耳边,由不得他泛起了微笑。她们说这话时一定想不到,就在头上三尺,当真有人在听着她们、看着她们。尽管他并不是天神,不,他柳梦斋就是天神,他已给她们中的一个打下了标记,那一个即将正式挂牌的小妓女,已成为天选之女。从今后,他会是她的守护神,无须祈祷和求告,他就将予以她无声无息的庇佑,一如命运庇佑其宠儿。一阵云障遮蔽了月光,柳梦斋飞空蹑壁而去。[1]句出〔唐〕李商隐《锦瑟》,与“当时经过浑无赖,过后相思尽可怜”一句意近,都是在表达当时不懂品味珍惜,失去才知美好难得的遗憾之情。[2]〔明〕汤显祖《牡丹亭》,《万艳书贰上册》(4)三绡成污一夜长如岁。万漪和佛儿早已躲进了厚厚的梦底下,书影的梦却是一条太短又太薄的被,从不能将她完完全全地裹住,总有一部分的她被裸露在现实之中,遭受着痛苦的不断啃咬,有一下,书影觉得自己被彻底咬穿了。她挣扎着爬起,两手上染满了血的气味。有一时,书影浑不知自己是在梦里头醒着,还是在清醒地做梦。直到旁边的万漪也翻身而起,发出了一声惊呼:“妹子,你、你也来身子啦……”万漪犹记自己的初潮,那是在刚满十三岁后不久,她起先还当自己不小心在哪里磕伤了,生怕娘因为弄脏裤子而揍她,但娘仅仅是不耐烦地骂了她一句“小屄货”,然后丢给她一条填塞着草木灰的破布带。月事来了五天,她天天都偷偷哭一场……唉,那心惊肉跳的五天呀!要是有个人能温温柔柔地帮帮她、教教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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