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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淑将小嘴一噘,“你急着去见谁呀?你说好一整天都踏踏实实陪我的,人家可盼了好久了……”下仆们全都围上来替他系衣戴冠,柳梦斋扬声叫了句:“郑子高呢?”郑子高是柳家的一位帮闲,这时正和其他人在偏厅里吃饭,声气相闻,马上就连应着“在”,一溜儿小跑进来,两只眼睛里满噙笑意,一面擦着嘴巴问:“小老板叫我?”柳梦斋向文淑抬一抬下巴,“等姑娘吃完,你陪她去珠市口转转,无论看上什么,一律叫店家挂我的账。”郑子高抖了抖身上的梭子布长衫,“小老板您放心,包咱金刚满意。”柳梦斋又心不在焉地拍拍文淑的脸蛋,就带着他那一大票人出去了。郑子高曲身恭送,继之嘻嘻一笑,“文淑姑娘,小的服侍您吃饭?”文淑没好气地翻了郑子高一眼,乱绪纷繁。凭借着察言观色的过硬本领,她极其确定自己才在柳梦斋——那一个见多识广、素难取悦的男人身上捕捉到的情绪是兴奋,也是紧张。但她想不出,有什么能令最富有的公子哥儿感到如此兴奋?又有谁,能挑起黑道太子爷的极度紧张?她注望着门上摇来荡去的铜钩默默许愿,那最好别是个女人。文淑的愿望落空了,等待着柳梦斋的非但是一个女人,而且她一丝不挂。他将两手洗了又洗,徐徐伸向她。柳梦斋感到旧日的时光像凉水一样冲上他指尖,那时她总对着天棚仰首痴望。她手臂里的婴儿啼声如诉,她却听而不闻,坐在她身旁的他也不得不一再拽着她衣角呼唤,娘、娘、娘,弟弟哭啦!娘终于低下头对他敷衍一笑,摸摸他脑袋。柳梦斋已完全回忆不起娘的样子来了,但他仍旧能隐约品尝到她在他心头唤起的感觉——甜蜜掺杂着恐惧。就在他享受她的目光和抚摸的同时,已经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很快她就将再一次转过脸,既不听怀里头幼子的哭喊,也不再理会长子在身边发出的祈求,而只是坚决地眺望着被棚架遮蔽的天空。为此,在娘失踪之后,他还以为她是带着弟弟飞上了天去,娘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飞走?!他哭,他踹,他啐着口水撕打乳母,直到父亲动用巴掌使他安静下来。等他不再是一个无知孩童时,柳梦斋就四处查访娘的下落。大家说,娘年轻时就是个女飞贼,她本性难改,重出江湖做下了一桩惊动朝廷的大案子,携幼子渡海跑路——这也是父亲的说法,但柳梦斋一个字都不信。他不是不相信娘会上天入海,他只是拒绝相信,娘只带走了弟弟,却留下了自己。然而真相就摆在他眼前。“延载十七年初,前镇抚使白承如在全国各地搜罗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预备进献宫中。夫人那时因琐事与老爷子斗气,一时冲动,竟在京郊偷偷跟上了车队,设法将装运灵芝的箱子统统偷走。谁知朝廷的追兵赶到,老爷子救护不及,夫人被官兵处死,二少爷因还在吃乳的年纪,夫人随身带着他,便也遭到了误杀。而偷盗祥瑞这一桩大案又把帮派子弟们牵连在内,引发与官兵的混战,死者数百,血流成河。乱局中,夫人与二少爷的尸体便和其他死者一起堆埋。小人经过多方勘察,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尸坑,就在这左家庄的化人场附近。小人先行贿赂了管事的,悄悄去原址上开挖,又挨着个地翻认尸骨,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一具女性骸骨,她怀中还抱着个孩童,那必是夫人与二少爷无疑了。”那个人——外号叫什么“钻仓鼠”,说完了这一长串,就连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柳梦斋点点头,所以娘就在这儿了,在这口木匣子里,匣子长三尺、宽一尺,里面盛放着她的颅骨、颈骨、枕骨、尺骨、蝶骨、月骨……整整二百零六块骨头。不知为什么,柳梦斋觉得很失落,他花费了那么久去寻找母亲的下落,这就是她了,然而这一点儿也不是她。他依旧没有找回她,她的笑容、声音、气味,还有她每每与天空对峙的目光。他的手驻留于一截笔直修长的胫骨,骨头上的肌肉已尽皆消噬,连一丝细微的筋节也没剩下。柳梦斋捧起这一根胫骨,将它放上台面的一块白布,掏出了总是系在他腰间的一串取具——他用来偷盗的工具,拿其中一枚磨得极锋利的大白钱重重横割开自己左手的手腕。一旁的钻仓鼠失声惊呼:“小老板!”柳梦斋用一个眼神令他闭嘴,他让奔涌而出的热血不停滴落在那根遗骨之上。随后他伸出手,忠顺上前来,替他在伤处倒上药粉,又捆扎了绷纱。接下来,柳梦斋拿起白布把残留在骨头表面的血迹拭掉,细细翻看一遍。一刻后,他怅然若失地扔开了手中的东西,与之前的虔敬比起来,他的手势显得轻亵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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