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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一愣,仔细去瞧那枯树。
人们说柳,总是?说的它那长长的细枝,称其“柔梢春烟”、“碧玉一树、绿丝如绦”,而当拨去了那些满头的柳枝,谁还瞧得出?这是?一株柳树?
宁和也瞧不出?。
淮女说:“我先前?对你说,你若能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如今我要死了,你且来听一听。”
宁和眉头顿时皱起,她最后?那一剑乃喝问之剑,虽有威势,于锋锐伤人上却?绝不能说比那孤山一剑更甚,更遑论伤及性命。
“我从无杀你之意。”
淮女笑了一声:“你不懂得……莫打岔,你坐下,听我说来。”
宁和便在她身旁盘膝坐了下来。
离得这样近,宁和发?觉,淮女倚着那树不止通身焦黑,那黑与黑的间隙里夹杂着细如发?丝的裂口,往里瞥去,隐约能瞧见——里头是?鲜红的。就像是?人的皮肤下是?红的血肉,这棵枯柳黑色的树皮下,流淌着的是?鲜红的脉络。
“从前?,许久以前?,那时我还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就生在鹤涫台下。”淮女轻声说,“我还记得那一日,春风还冷,下着细雨,我大约是?长了新?叶,有一行人骑马来,其中一人看?见我,对我吟了一首诗。说我‘春风何?处问,绿芽正可人’。便从那刻起,我忽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不同别?的柳,我成了一只妖。”
“那人在此停留七日,常带婢女三五、仆从十余在这淮水之畔饮酒作乐。有一回他喝醉了,叫仆从拿纸笔来说要给?朋友写信。我听他说‘从前?总听闻鹤涫台风凄雨苦,不想如今到此,只见到淮女浣衣忙碌。’”
“我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作淮女。那夜我见他酩酊大醉,就宿在河畔的马车上,我仿照他那些婢女模样化?作人形,趁夜色悄悄到他的车边瞧了他一眼。”
“却?不想他虽醉酒,却?仍醒着,见我掀帘问我何?人。我便说,我是?淮女。他听了大笑,说:‘你来浣衣?’我怕他惊来旁人,只得转身逃了。”
“七日后?,他们一行人离去了。我想跟他走,可我只是?一株柳树,扎根在这淮水之畔,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每天数着来往的人,瞧那些前?来浣衣的妇人,学她们说话。学会了,才知道鹤涫台对岸的山头上有座金宫,这些浣衣女便是?从那金宫里头出?来的。后?来我有时化?出?人形,就去寻她们说话,说我是?附近农户家的新?妇,听她们说那金宫。还想着日后?我若能走了,也要去瞧瞧那座金宫……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啊,真是?好啊。”
“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人。可他这回没?带婢女也没?乘马车,身边只有一个?叫阿六的仆从,他是?逃命来的。他们要过这鹤涫台,逃到海边去。本来都已过了河,却?忽然对岸的金宫里出?来一队人,将他乱箭射死在这河里。等那些人走了,我用?柳枝将他捞了上来。但他已经死了,我只得将他埋在我的树下。”
“然后?又过几日,他的朋友来了,跪在那桥上哭,一连哭了好几日,叫人去捞他的尸体。他早已被我捞起来,他们自然找不到。许多人走了,只剩下他的那位朋友不肯离去。我那日有些想现身去告诉他,那人被我埋在这儿了,可当我刚想出?去,就看?见他忽然倒在桥上,痛哭流涕,以手锤地,然后?就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剑,一剑削断了对岸的一块大石头。我害怕了,于是?不敢再出?去。后?来他便过河去了,听说去了那座金宫,拿剑杀了许多人。”
“而当我再见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在七十一年后?。那时同我说金宫的浣衣妇人已经换了许多批,我也长成了一株大柳。只有他那位朋友,穿一身青色衣裳,瞧着仍是?当年模样。”
“我看?见他站在桥上,站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只嘴里反复说‘不圆满,不圆满’。第四日清晨,我看?见他拔出?了剑,剑锋却?朝着自己?的头,猛地挥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死,却?没?想到他没?有,我却?活不成了。那一剑砍在他自己?的眉心,霎时间天昏地暗,平地一声巨响,淮水忽然变热了,眨眼间滚沸起来,汹涌着淹上岸来。我长在水边,自然被那滚水烫死了,枝叶尽枯,根干尽毁。”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只剩一截枯木,却?要比从前?来得更为清醒。我忽然之间懂得了许多,就如同从前?忽然之间从一株柳成了一只妖。我知道了我此番不死,原来因为被我从水里捞出?来那人是?个?当了官的读书?人,身有天地之运,我与他因缘相连,又收敛其尸骨,故而得其庇佑,于死地之中得以留存一丝生机。”
“可我本身已成一株死木,说来本算不得从前?那‘淮女’。只是?我由死而生,怎肯放弃?于是?我离开淮水,开始年复一年于这林中讲道,我以天地之理点化?此方草木走兽之灵智,引其向善,以求蕴养功德,使我死木转生,仍作我的柳妖淮女。”
“可惜……正如人死不能复生,树也亦然。”淮女叹了口气,“我几番尝试,知事不可为,于是?另辟蹊径。我以功德之力引动体内一线生机,虽不能使枯木重生,却?能激发?出?新?芽一二,摘取护养,未必不能长成新?柳一株。到时我舍了这身修为,将精魂转入其中,便可重获新?生。千载积蓄,我已如此养得新?柳一百六十一株。”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四周遍地倒伏的巨柳,面露愧色,这——莫不是?便是?这些柳?
淮女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便是?这些柳。一百六十一株,一百五十株已损,剩下十又一株,今日尽毁于此。”
宁和沉默片刻,道:“是?我之过。你熄了此间山火,我必为你寻来应对之法。”
若是?旁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功德之事,宁和如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的。
淮女却?
摇头不语。
“非你之过。”她轻叹一声,“我本早该已经明白,这些年每当我精魂入体,那柳不出?半日必然焦枯而亡,一百又五十株柳,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春秋,我早该明白,我已做不成淮女。不过一股执念在心,不肯放弃罢了。我不是?淮女,我只是?死木之中一捧红血,借淮水畔千百生灵戾气而生,我是?……红淮女。”
宁和也叹一口气,说道:“未必没?有他法。”
淮女摇了摇头,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我心中有恨。为何?我生来只是?一株河畔之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喜怒哀乐无人知晓?为何?我生来命不由己?,合该无端葬身滚水之中?为何?我千载以来行善举积攻德庇佑一方,在这天地之间却?始终走不出?一条路来?这漫山柳火,就是?我心中怨恨所燃,我一日不死,这火便一日不能歇。”
宁和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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