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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孩子身材和汉诺差不多,穿的不是汉诺的那种丹麦水手服,而是一件褪了色的褴褛的衣裳,这里那里缺个钮扣,屁股上补着个大补绽。两只手露在非常短的袖口外面,手上好像沾满了泥土,永远是灰溜溜的颜色。但是这双手生得很小,特别纤秀,手指细长,指甲尖尖的。他的头和手很相配:头发虽然不梳理,也欠整洁,但他的面孔可以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贵族。他的棕黄色的头发随随便便地从中间一分,向后面掠去,露出石膏一样洁白的脑门,脑门下面是一双明亮的浅蓝色的眼睛,眼光又深远又锐利。颧骨略微嫌高,鼻梁很窄,稍微弯着一些,鼻翅很娇嫩,整个这只鼻子和他的上唇稍稍上翘着的嘴一样,他的性格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已经很明显了。
开学以前汉诺布登勃洛克就有两三次匆匆地看到过这个小伯爵。当时他们去郊区呼吸新鲜空气。在城外很远、几乎快到第一个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小农庄,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庄,连名字也没有。举目望去,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粪堆,几只鸡,一个狗窝和一座寒酸的、和普通农舍相仿的建筑物,红色的屋顶一直斜搭到地面上。老艾伯哈尔德摩仑伯爵就住在这座宅邸里,他是凯伊的父亲。
这位老伯爵是个怪人,他孤独地住在自己的农庄里,以养狗、养鸡、种植蔬菜为业,很少抛头露面。他是个体格高大的人,穿着一双翻口长筒靴,一件绿色粗羊毛的短上衣,光着头,生着像童话里的一大把灰白的长胡子,一只马鞭总握在手里,尽管他没有一匹马,浓密的眉毛底下一只单眼镜深箝在眼窝里。除了他和他的儿子以外,在这个国家里再找不到第三位摩仑伯爵了。这个兴旺、富贵、过去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丁口越来越衰微,差不多已经没什么人了,活在人世的现在只有小凯伊的一位姑母。这个人和凯伊的父亲早已断绝了往来,她用一个标新立异的笔名写小说,发表在专供家庭阅读的杂志上。提起艾伯哈尔德伯爵来,一件轶事总挂在人们嘴边。当他迁居到城外这所小田庄上来以后,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为了避免小偷、乞丐之流的搅扰,他在自己破败的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寓只住有摩仑伯爵一家。本宅无任何需要,既无需购货也无钱施舍。”等到这块牌子发生了作用,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以后,他才把这块牌子摘掉。
可怜的伯爵夫人在生小凯伊的时候不幸去世,家务现在由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仆操持像一只没人管的小动物似的在鸡犬群里长大,汉诺布登勃洛克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在这里从远处,怯生生地看着他。他如同一只小兔子似地在白菜地里跳来跳去,在地上翻斤斗,跟一群小狗滚成一团,把母鸡吓得咯咯乱叫。
之后在教室里汉诺又发现了他,最初这位小伯爵的粗野的外表一定还使汉诺感到羞怯畏缩。但他准确观察人的本能很快他意识到不应计较这人的邋遢的外表,而把全神贯注在这人的白净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和那带着一种愤怒的神情冷冷地望着一切的细长的淡蓝色的眼睛上。汉诺在所有同学中唯一对这个伙伴产生了极深切的爱慕之情。虽然如此,由于他天性怯懦,他并没有勇气首先提出交朋友的要求,如果不是小凯伊的冒失脾气,说不定两个人一直不会要好。一点不错,凯伊接近汉诺的那种热情和速度,甚至使小汉诺有些不安。这个放任的小家伙以这样的火热、这样猛烈进攻的男子气概来讨另外那个沉静的、衣着华美的汉诺的欢心,弄得后者简直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虽然在学习上汉诺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因为九九表对于他的野性难驯、海阔天空的思想正如同对小布登勃洛克的梦幻的、心不在焉的思想似的,同样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却把自己的全部家私一件件地都送给了汉诺,什么玻璃球啊,木陀螺啊,甚至还送给他一把弯了的铅皮小手枪,尽管这是他最珍惜的一件玩具休息的时候,他拉着汉诺的手给他讲自己的家,讲家里的小狗和母鸡,中午的时候,虽然伊达永格曼永远拿着一包奶油面包在校门外等着,准备带着她照管的人去散一会步,凯伊却永远要陪着他走很长的一段路,差不多总是非常长的一段路。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家里人管小布登勃洛克叫汉诺,从他知道这个亲的名字那一天起,他便再也不用别的名字招呼他的朋友了。
有一天他要求汉诺不到磨坊街去散步,到他家里看一看,小豚鼠它们是刚刚出生的。这两个孩子的要求,永格曼小姐最后也答应了。他们向着伯爵的领地游荡出去,参观了粪堆、菜园、鸡、狗和豚鼠,最后走进房子去。在一间低矮的、地板和房基一般平的长屋子里,艾伯哈尔德伯爵孤独而傲慢地坐在一张粗笨的桌子前看书。他非常不客气地询问他们的来意从此,伊达永格曼再也没有带他们访问过那里。她固执地主张,如果两个孩子想在一起的话,最好是凯伊到汉诺家里去。结果这位小伯爵有机会第一次走进他朋友家的豪华的宅邸里。他虽然带着无限惊异,却并不害羞。从这以后,在汉诺家看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多,只有在冬天大雪阻路的时候,为了下午不再走一次很长的回头路,他才不像平常那样到汉诺布登勃洛克家消磨两三个钟头。
他俩一起做作业的地方在三楼宽敞的儿童室里。他们需要解很长的算术题,要把石板的两面写满了多种加减乘除的式子,最后的答案是一个很简单的零如果不是零,那肯定是有地方不对,这就需要找了又找,直到把那个可恶的小野兽找出来,加以消灭为止;只希望这只野兽不要藏在最上面,不然的话,辛苦的计算就要从头再来了。作完了算术还要练习德语语法,要把比较级学习纯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把练习题写下来,譬如什么“角质透明,玻璃更透明,空气最透明”等等。以后再把听写本子拿到手里,彼此交流对那些充满陷井和圈套的句子的看法。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了以后,他们就把东西收拾起来,坐在窗台上,等着伊达给他们念故事书。
这个好人儿给他们念学习发抖、白雪公主、古怪的姓、莴苣和青蛙王子
等故事她非常有耐心的用那低沉的声音讲着,眼睛半闭着,因为这些故事她一生不知念过多少次,几乎都能背出来。虽然如此她还是用手指沾着唾沫机械地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
但是这种消遣后来却产生了一件引人注意的事:凯伊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他要自己说点什么。由于书中的故事他们渐渐地都听熟了,而且伊达有时候也要休息一会,所以凯伊这样作倒是非常受人欢迎的。凯伊编的故事最初很短,也很简单,但逐渐地越编越离奇、复杂,他把现实与幻想揉合在一起,让真实的生活披上一件奇幻诡异的外衣,所以听起来也就越能引人入胜汉诺特别喜欢听的是一个魔术师的故事。这个魔术师很邪恶,但是本领高强。他把一个名字叫尤塞夫斯的英俊王子变成一只五色羽毛的鸟养在笼子里,不仅如此,所有人都受到他邪恶法术的折磨。但是在远处一个地方,一位身负重责的英雄已经生长起来了,不久他就要率领一支鸡、犬和豚鼠组成的大军,勇敢地前来讨伐,宝剑一挥,破除了魔术师的法术,把王子和所有的人,特别是汉诺布登勃洛克拯救出来。最后以尤塞夫斯当上那个国家的国王为结尾,那时汉诺和凯伊也都要作起大官来布登勃洛克议员走过儿童室,有时候他看到这两个朋友坐在一起。他认为两个孩子在一起彼此都有好处,所以对此并不反对。汉诺会使凯伊变得温柔、驯顺、举止文雅,因为凯伊从心里喜欢汉诺,对他温存体贴,羡慕他生着一双雪白的手。因为汉诺的缘故,他也肯俯首贴耳听任永格曼小姐用刷子和肥皂修理自己的手。另一方面,让汉诺学得活泼些和更男子汉些,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
布登勃洛克议员很清楚地看到,汉诺一直受女人的护理,这对激励、发展他的丈夫气概是不适宜的。
伊达永格曼伺候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已经三十多年了,这种忠诚和舍己为人的精神太难得了。
汉诺的上一代人就受过她废寝忘食的照管、抚育。而汉诺更是一直被她捧在两只手里,汉诺现在对她来说代表了一切。她天真地、固执地相信汉诺在世界上处于一种绝对优越的、享有特权的地位,她这种信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只要什么事一牵涉到汉诺的利益,她就一切脸皮都不顾了。甚至发展到了令人不快的地步。譬如说,她带着他在糖果店买甜食,她总是一点不客气地把手伸到柜台里东挑西挑,最后给他找出一块最可心的糕点。可是她却不给钱店主会不为汉诺的光临感到荣幸吗?遇到橱窗前边围满了人的话,她总是用她的西普鲁士方言客气而坚决地让人家给她家的小少爷腾出个地方来。是的,他在她的眼睛里这样与众不同,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可以取代他。至于说小凯伊,那只是因为两个孩子的相互要好比她的不信任力量更强,另外也许那孩子的伯爵头衔把她打动了。但是如果是在磨坊水坝散步,当他们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来的时候,只要有别的孩子在大人的陪伴下来到这里,永格曼小姐却总是几乎马上就站起来不是说时间晚了,就是风太大,总之,找一个借口,急急忙忙离开那里。这种种借口很可能引起小约翰的想象,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不是害瘰疬就是“流臭水”只有他是个例外。汉诺原本就没有什么勇气面对陌生人,本来就扭捏局促,这件事对他这种脾气的改正显然没有什么好处。
这些细节小事布登勃洛克议员是不知道的,但他却非常了解他的儿子,目前决不是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他能把这个孩子的教育接过手来,时时刻刻地影响这孩子的气质,这该多么好啊!但他却做不到,因为他的生活中没有一点空闲,他非常痛心地看到他偶然作过几次尝试,不但结果惨败,而且使父子的关系变得更为疏远、冷淡起来。他的脑子里浮现起一幅图画,他希望按照这幅图画来塑造他的孩子:这就是汉诺的曾祖父,对这个人他自己幼年时,就印象深刻脑筋清楚,单纯,乐天,有风趣,也有毅力难道他不能成为这样一个人吗?难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吗?
为什么不可能?如果他能把对音乐的热情压抑下去,放弃掉就好了!这个孩子被音乐扭曲了,对于他的身体健康没有好处,把他的全部精神活动都吸引去。他那种梦幻的气质有时候不简直成了懦弱无能吗?
一天下午,离吃晚饭大约还有三刻钟的光景(午饭的时间是下午四点),汉诺一个人走下二楼来。他刚刚练习了一段时间的钢琴,现在在起居间里闲散着找不到事作。他半躺半坐地倒在卧椅上,手里玩弄着海军服的领结,漫无目的地四处寻视,这时他看见一个敞开的皮夹放在她母亲的精巧的核桃木书桌上这是那个装着家中文件的皮夹。他把胳臂肘倚着卧椅的靠垫,用手支着下巴,从远处打量了一会儿这些东西。他知道这些东西一定被他父亲使用过,因为没有用完就把它们放在那里。有些纸张夹在夹子里,另外几张零散地放在外面,用一只铜镇尺压着。那本用不同的纸订成的金边的大记事簿也敞开着。
他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走到写字台跟前。记事簿打开的地方正是他的许多祖先、他的祖父和父亲,用不同的笔迹记录下布登勃洛克一族人家谱的一页,人名和事情,标点和标题,所有的一切都记录在案。汉诺一条腿跪在转椅上,用手掌平托着一头蓬松的浅棕色的头发,无聊地拿起了这个记录本。在他那副完全无动于衷的神色里流露出一分无所谓的挑剔和一分轻蔑的认真。他的另一只手玩弄着妈妈的一支乌木镀金的钢笔杆。那些人名在他眼前一扫而过。这些名字有的并排、有的上下排列着,有几个是用古老的笔体写的,笔划带着许多小勾和大弯。墨水有的已经褪色变黄,有的已经有些模糊,上面还零零星星地沾着一些吸水的沙末在这一页纸的最下面,汉诺发现父亲的秀丽的草体字,在他父母的名字下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一八六一年四月十五日生。他对自己的发现非常感兴趣,他把身躯挺直了一些,仍然用懒洋洋的动作把镇尺和钢笔拿到手里,把镇尺在自己名字上放了一会儿,然后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接着就机械地、像作梦似地用钢笔在整张纸上斜着划了两条平行线,他划的既干净又美丽,上面的一条比下边的略重,正像人家让他用来装饰他的算术练习本那样。他作这个动作时面色平静,很细心,但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划完了以后他又把头歪在一边打量了一会,然后才离开这里。
吃过饭以后,议员把他叫到跟前,神态严峻地问他:
“这是谁划的?这是怎么来的?是你干的吗?”
这是他干的吗?这他倒要想一会才回答得出。过了一会他才怯怯懦懦地回答了一声“是。”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怎么回事?说!你为什么这么干?”议员大吼道,一面用手里松卷着的本子在汉诺的脸上打了一下。
小汉诺向后退了一步,一边手足无措地东张西望,一边嗫嚅道:“我以为我以为以后再用不着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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