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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庖人把刚炖好的鸡汤端了上来,曹操也琢磨烦了,便坐下来用汤。鸡炖得酥酥烂烂,筷子一碰就散了,汤还很烫,曹操想来一片脯肉吃,哪知用手一撕只扯下一根连着少许肉丝的肋骨。他看着这根鸡肋,觉得甚是可笑,如今汉中的局面便恰似这根骨头,不禁叹道:“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正在这时曹真、曹休来了,立于帐外询问今夜口令——自从兵至汉中,曹操便让这俩子侄分担了中军诸务,也是有意锻炼;如今敌我隔山相对,为防止蜀军细作混入,军中每晚都要更换口令,兵丁夜间营中行走,巡查之人遇见必问口令,答得不对立时正法。
曹操听他们问这个,随口道:“鸡肋。”
“什么?”二人没听明白。
曹操把手中的鸡骨头朝他们晃了晃:“鸡肋。”
二人觉这口令甚为怪异,不过暗号自然越怪越好,也没说什么,领命而去。曹操依旧沉寂在心事中——难道真的只能放弃?他把鸡肋含入口中,反复吸吮着,竭力想在无味中寻找一丝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大黑,曹操还叼着那根鸡骨头愣神,李珰之早把药煎好送了来,一见满桌东西动也没动不禁皱眉:“大王若不用饭怎能喝药?这些菜是在下亲自监工为您做的,都凉了,还是重新热一热再吃吧。哎呀汤也凉了,大王不该如此,要以身体为重、社稷为……”
曹操实在嫌他唠叨,趁他不注意,蹑足溜出大帐,对许褚耳语:“陪孤巡营去。”忙不迭出了中军大寨,躲开那饶舌大夫。
此时已过定更,士兵们也早该准备休息了。灯火却不多,大伙都各觅凉快通风之处,有的人连帐篷都没支,枕着兵刃聊天;一片昏黑中谁也没注意到大王从自己身边走过,穿营过寨间甚至还有哨兵询问口令,借着微弱火把才看清来者是谁。曹操不想打扰大家休息,叫他们莫要声张,自己溜溜达达走进去。
士兵大多睡得很沉,鼾声此起彼伏,瞧得出来这些日子大伙也很累了,有些体质差的水土不服没少受罪。曹操望着这满地枕戈的士兵不禁思忖,如此被动,恐怕大家也不想再打了吧?若众意如此便不可再违,明日就传令收兵,汉中就扔给大耳贼吧……
他一边走一边想,逡巡来至后营。此处紧邻阳平关,最为保险,因此囤着部分粮草,几位不带兵的参谋、掾属也居于此营;曹操依旧没有惊动哨兵,悄悄进去巡查。说来也怪,别的营都安安静静,唯有此处灯火闪耀,隔着老远就见各个帐篷间亲兵进进出出,似是在收拾东西。曹操踱至一座大帐前,见里面掌着三四盏灯,陈矫、杜袭等正整理书简,都捆扎好了往箱子里装,忙得头也不抬。曹操颇觉诧异却也没过问,继续往前走,却见每座帐篷里都在收拾东西,还有人折叠衣服打点行囊;直行至屯粮所在,更觉人声扰攘,管军粮的将军刘柱正指挥士兵把成包的粮草往车上装,拴扎结实,似是随时准备运走。
曹操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质问:“为何连夜收拾粮草?”
刘柱忙得不亦乐乎,黑灯瞎火也没瞧清问话的是谁,大大咧咧道:“快撤军了,趁早收拾好,省得到时候麻烦!”
“放肆!”曹操立时震怒,“谁说要撤军?何人假传我令?”他对将士的怜悯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柱才知说话的是谁,扑通跪倒,连抽自己耳光:“末将无礼,末将无礼……”众亲兵也瞅明白了,窸窸窣窣全趴下了。
曹操一把揪住刘柱脖领,恶狠狠道:“你敢惑乱军心?”
刘柱哆哆嗦嗦道:“不是末将之意,是、是杨主簿……”
“杨修?”一听是他曹操愈加恼怒,“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谁是魏王?”
“今夜大王所传口令是‘鸡肋’,杨修说,‘鸡肋乃食而无味之物。今不能克敌,远途运粮空耗军力,犹如鸡肋,大王以此为令必生退军之意,恐不日就将传令,当早做准备。’”刘柱一五一十都说了。
曹操越听越惊骇——为君者当高深莫测,可我怎事事都瞒不过你杨修?就这简简单单“鸡肋”二字竟被你揣摩得一清二楚,也忒精明了吧!私拟教令的账还没算呢,严峻下葬之日出言不逊,今晚又给我来这么一手。莫忘了你本是子建一党,当年私造答教、枪替作弊、立子桓为嗣就该清算,不过念在你有些才识暂不理论。寡人放过你,你反倒愈加狂妄,岂有此理?如今不过稍改用人之策,给你们这些名门点儿脸面,你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活着呢!我若死了大魏朝廷还盛得下你么?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又怎样?正好拿你作法!
种种旧怨新恨齐涌心头,曹操杀念越发笃定,反倒平静下来,对许褚道:“速速全营举火,擂鼓升帐。”说罢拂袖而去。
各营灯火陆续点燃,隆隆鼓声也响起来,不但惊醒了三军将士,也将周匝夜栖的鸟雀惊起,似没头苍蝇般在营盘上空乱飞乱撞。曹操回到中军大寨,搬了张杌凳,大马金刀往帐口一坐;不多时各营文武纷纷赶来。杨修也来了,早听士兵说起此事,自知己过方要上前主动请罪,曹操却指着他鼻子大喝一声:“来人哪!把他给我绑了!”当兵的哪问缘由,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按倒在地。
众文武有知情的,也有不明所以的,出班欲救。曹操却摆手道:“杨修惑乱军心身负大罪,敢谏者与其同罪论处。”一句话就把大伙嘴都堵上了。
曹操振振有词:“寡人兴师汉中,除贼之心已定,焉能无功而返?大胆杨修私言撤军,分明暗蓄奸谋,故意扰乱军心毁我大事,此阴险害群之徒不杀不足以息寡人之怒,不杀不足以安将士之心。”把这么大一个罪名扣到杨修头上,大家更没法求情了;说到这儿曹操竟起身直问杨修,“你说你该不该死?”
杨修焉能不知他是借题发挥,却也无可奈何,挣扎着抬了下头,却见火光映照下曹操的面庞狰狞可怖,似已恨自己入骨;又观左右两班陈矫、桓阶、司马懿等面露不忍,却无冒险苦谏之意,霎时间了然——杨修啊杨修,亏你自负甚高,其实蠢笨至极!满营都是聪明人,谁揣摩不出主上之意,全都缄口不言,偏偏你要作这仗马之鸣。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聪明外露反招其祸,还以为严峻傻,其实你比他更傻!曹丕那关都闯过了,没想到处事不慎又栽到阴沟里。亏你还想建功立业成一代名臣,四十四岁便遭屠刀辱没家门!可笑啊可笑……杨修自知再无活命之理,惨笑道:“臣蠢笨至极,实在该死!该死!”
“知道便好,推出辕门枭首示众!”曹操一挥衣袖,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而进帐,“秘书郎何在?”
“臣、臣在……”刘放早已怔住,忙缓过神一路小跑跟上来。
“寡人有书信一封寄与杨修之父,你来执笔。”
杨修毕竟是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之后,杨彪虽老迈辞官,名望却还在,杨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连曹营之中也有不少。既杀杨修,须给杨彪一个说法,一来做足姿态安杨家故吏之心,二来也要震慑杨彪,免得这老叟说三道四。刘放忙执笔墨,曹操不假思索张嘴就来:
与足下同海内大义,足下不遗,以贤子见辅。比中国虽靖,方外未夷,今军征事大,百姓骚扰,吾制钟鼓之音,主簿宜守。而足下贤子,恃豪父之势,每不与吾同怀。即欲直绳,顾颇恨恨,谓其能改,遂转宽舒。复即宥贷,将延足下尊门大累。便令刑之,念卿父息之情,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谨赠足下锦裘二领,八节银角桃杖一枚,青毡床褥三具,官绢五百匹,钱六十万,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一乘,青牛二头,八百里骅骝马一匹,赤戎金装鞍辔十副,铃眊一具,驱使二人,并遗足下贵室错彩罗縠裘一领,织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长奉左右。所奉虽薄,以表吾意。足下便当慨然承纳,不致往返。
刘放边写边咋舌——这封信措辞虽谦卑,却透着挖苦的味道。说什么“复即宥贷,将延足下尊门大累”。杀了人儿子,却道“亦未必非幸”,拿些乱七八糟的赏赐搪塞,人家四世三公在乎这点儿东西?这难道能弥补老人家丧子之痛?这不是寒碜杨彪吗?太歹毒了!
刘放打心眼里觉得这事办得不漂亮,曹操正在气头上,浏览一遍竟觉十分满意,决然道:“就这样吧!明天一早派人送往长安!”说罢他又环视帐内帐外林立的文武,“杨修首级悬挂辕门警示三军,再有乱我军心者,便同他一样下场!不破刘备誓不罢休!”
“诺。”众文武谁也没有表示异议,但心里都有数,虽然大王还在叫嚣,也只不过一时嘴硬,这场仗注定无法再打下去——暴戾只是掩盖他内心的软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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