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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这小子不但深谙父亲心性,连朝廷大事也洞若观火,难怪父亲偏爱他。今日之事李成私下一念叨,全府下上都得说这孩子体恤下情……他才六岁啊!将来还不知精明到何种程度呢!
正在此时又闻一阵马蹄声——曹纯冒雪从军营而来,来至院口跳下马急急渴渴往里奔,手里还攥着一卷文书。
曹真见了好奇:“子和叔叔,军中有事吗?”
“喜事!喜事啊!”曹纯笑逐颜开,“主公昔日的老朋友楼圭要来投奔咱们啦!”
故旧相投
草长莺飞阳春又至,冰雪已渐渐消融,万物都在复苏之中,田间也忙碌起来。有了朝廷的特殊优待,沛国百姓的耕种变得异常顺利,许多农民领到了耕牛、耧车(播种机械),甚至军队也被派来协助垦荒,战乱以来的无主之地又恢复了耕作——这一切都是沾了曹操的光。
曹操信马由缰眺望田间景象,心绪格外畅快。粮乃军之本,民以食为天,只要有粮食任何问题皆可迎刃而解。屯田兴农积蓄产出这是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基础,也是历代称霸之人的不变法则。他遥望远处,见一群百姓正搬运石料木材,准备修缮学馆,不禁勾起旧日记忆,扭头朝楼圭笑了笑:“子伯,还记得那年咱们随桥公游逸,倾听他老人家教诲之事吗?”
楼圭欣然点头,却没有作答,他这十几年的建树可比曹操逊色多了。昔日他与王儁、许攸同为曹操之友,又都受到过桥玄的栽培,走的道路却截然不同。王儁依照夙愿做了隐士,关起门来著书立说校点经籍,不问世间沉浮;许攸先跟随袁绍建功河北,继而又在官渡投奔曹操,出谋划策大展权谋,也得到了钱财富贵。论才华楼圭绝不输于他们,昔日志向比他们都高,这些年却默默无闻几同虚度。
自董卓乱国伊始,楼圭回到家乡南阳,原打算兴兵举义干一番事业,不料叫袁术先声夺人。楼圭耻为人下不愿在其帐中效力,自己拉了一小支队伍游弋南阳以北。可乱世中这样的小势力实在太多了,若无依靠根本无法自存,后来袁氏兄弟豫州交恶,楼圭缺兵少粮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得放下架子依附刘表。荆州是中原避难者首趋之地,群贤毕至少长云集,名头响亮之士数不胜数,楼圭这颗小星星显不出什么光亮。开始时刘表还拿他当个人物,曾叫其北上武关招纳避难之人,日子久了便将其闲置一边,渐渐形同白丁。他若再不做些什么,恐怕此生便要随波逐流了。时逢刘备兵败投至荆州,刘表宽厚接纳待为上宾,楼圭预感刘表必与曹操彻底决裂,便来至谯县转投故友,希图能有一番作为。
“子伯啊,往日之事如隔万里,我还以为咱们此生没有再会之期了呢。”曹操上下打量着他,“不过你一点儿也不显老,我却俨然一个老兵痞喽!”楼圭也已年近五旬,却须发如墨,连根白茬都没有。他身高九尺相貌伟岸,坐在马上也比曹操高一大截,俩人微服出行并辔闲游,不知情者必以为楼圭才是当朝司空,曹操倒似个猥琐老奴。
楼圭手托须髯道:“孟德休要这么讲,这毛发皮
囊又有何用?当年桥公就曾有言,我辈之作为日后皆不及你,如今看来岂不是确之凿凿?世间男儿自当慕大,我若处在你这个位子上……”说到这儿他戛然而止。楼圭生平一大短处就是好拿自己与别人攀比,常言“我若是你就当如何如何”,似乎自己比天下任何人都高明似的。他也知这毛病不好,可就是时常管不住自己的嘴。
曹操心里清楚,再好的朋友分开久了也会有隔阂,何况又是纵横捭阖的乱世,即便当年志同道合,现在却已是天壤之别,许多话不能再彼此推心置腹了!楼圭其人与许攸不同,非财货爵位所能驾驭。曹操既爱其才又畏其志,虽心怀戒备却佯装亲切,拍拍楼圭的肩头:“有什么话只管说,咱们之间还有何忌讳的?我记得当初你曾有言‘男儿居世,会当得数万兵千匹骑著后耳’,现在还有没有此等志向啊?”
楼圭听他这么问,心里很不好受,当年壮志未有一日忘怀,只是命运多舛难以如愿。这些话他又不好对曹操明说,只能叹息道:“年少狂言还提它作甚,现在不过是混沌度日罢了。”
曹操亦知他言不由衷,笑道:“麒麟岂能埋没田野?若贤弟不弃,在我军当个司马,等过一阵子我再表奏你为校尉、将军,你看如何啊?”
此话正中楼圭下怀,他却不敢喜形于色,矜持着道:“既来相投,全听孟德安排吧。”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是一个有志量的人啊!今后你我兄弟共谋大事,安定江山复兴社稷,岂不是一桩美事?那回营之后我就正式任命你为别部司马,统领兵马随军听调。咱们既是老朋友,有何要求但提无妨。这与当年又有何不同?”
“是是是。”楼圭虽连连应声,却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就在不远处许褚带着几十个披甲武士,时刻保卫曹操安全,就算是他与朋友闲游也不例外。这样机警戒备,这样的地位差距,又岂能与当年同日而语!
楼圭还在暗暗感叹老天不公,又见曹操背过身去转移了话题:“那刘备到荆州之后境遇如何啊?”
楼圭略一错愕,马上清醒过来。封官许诺不过是走走形式,人家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带来的消息,他赶紧答道:“刘表待刘备确实异于常人,每日与其饮宴畅谈,似乎有意遣其屯兵新野抗拒明公。”他说到这里刻意把称呼由“孟德”换成了“明公”。
“哼!”曹操冷笑一声,“刘表真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当初扶植张绣阻挡老夫,如今又端出大耳贼。叫别人给他挡箭,自己躲在襄阳逍遥快活,听说最近他还僭越礼制郊天祭地,实在不晓用兵之事。刘备可非张绣之流,弄不好玩蛇反遭蛇咬啊!”他算是深有体会了,“前番官渡之战,刘表本欲袭我,适逢长沙太守张羡作乱才勉强作罢。如今张羡父子败兵身亡,长沙复归刘表,他以何人接替张氏之位啊?”
“南阳张机。”
“张机?”曹操不敢相信,“那个研习医术的张仲景?”
“正是此人。”楼圭答道,“张氏乃南阳望族,刘表虽杀张羡父子,还是要用其族人。张仲景乃族中衰微支系,用此人为太守,既可借张氏之人望又不必担心尾大之事。况长沙一役吏民死伤,又逢恶疬纵横,感染伤寒而死者近半,张仲景深通医道,除治理政务之外还能悬壶济世普济众生。”
曹操却大加讥讽:“《说文》有云:‘医者,治病工也。’说穿了不过是巫医百工之流,非君子所为。刘表用这么个不务正业之徒当郡将,岂能安境保民?就算他能医伤寒,难道还能医天下之苦?”
楼圭见过张仲景,绝不似曹操说的这般庸碌,却不便反驳,顺着说:“刘景升用人差矣!当初命别驾韩嵩入都拜谒天子,您表奏其为零陵太守。韩嵩回去后被刘表猜忌,责备其首鼠两端。前番官渡鏖战,韩嵩力阻刘表出兵,被刘表投入监牢至今受囹圄之苦。如此鼠肚鸡肠不纳良言,岂能得人拥护?内外诸事不过依靠蔡瑁、蒯(kuǎi)越罢了,襄阳之人皆道刘景升高堂坐啸,蔡、蒯二族才是荆州的真主人。”
曹操愈加冷笑:“当初刘表单骑赴任没有根基,得蔡、蒯两家相助站稳脚跟,杀苏代、诛贝羽、结黄祖、延揽清流名士,立下天大功劳,刘表哪还驾驭得了?我自小就识得蔡瑁,乃颇有心计之人,听说其妹嫁与刘表为续弦,结成郎舅之亲。天下社稷之坏多由外戚干政所致,用人最忌讳这一点。至于那个蒯越,当年曾在何进府中充任西曹掾,那会儿刘表还得听人家的呢!”
楼圭颇有感触:“似袁绍、刘表之流虽占据一方,却皆是靠豪强扶持而起,唯有孟德你抑制土豪自掌权威,胜败岂凭空而来!”
这句话说得曹操心里暖烘烘的。抑制土豪自掌权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昔日兖州张邈、陈宫之叛令他几无立足之地,今天之强盛是历尽艰险才得来的。曹操扭头注视着楼圭,沉默半晌又道:“天下高明之论多有相通,咱们阔别多年还是心有灵犀啊……愚兄当年遇事不决就爱听听你的见解,如今也是一样。目下正有一桩事难以取舍,还劳子伯为我解之?”
“在下不敢……”
曹操不由他客套便说了出来:“仓亭战后袁绍龟缩河北,我领兵讨之半载不能得胜。而刘表栖于我后,囚韩嵩纳刘备似欲有所行动。现今之际我应该北上讨袁,还是该南取荆州呢?”
“这个嘛……”楼圭意属北上却不便直言。一者方入曹营还没个正经名分,二者他自荆州而来,若坦言刘表尚不可取,难免有回护之嫌。
曹操看得明白:“说了这么半天,你还不愿与我推心置腹吗?你既是我的老朋友,就该尽朋友之责嘛。说对说错都无干系,抉择之权岂不在我?愚兄从不因言语生怨。”曹操指天为誓信誓旦旦。
楼圭见他如此表态,总算鼓足勇气脱口而出:“当北图袁绍。”
“何以见得?”
“天下之威高无过袁氏,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天下之殷实无过河北,光武因之而得社稷。明公与袁绍对峙数载,方有官渡、仓亭之功,正当趁此之势扫荡荆棘,岂可一旦而弃之?想那刘表身处荆襄乃四战之地,西有刘璋、东有孙权、南有山越,以明公之才虽得之不难,然北方不固又何以保全?”
曹操却道:“话虽如此,然官渡得胜亦不过北弱南强,提兵强取未必轻易得胜……”其实他已经试过一次了,根本打不动袁绍。
“日推月移必有变易,我若是你便北上兖州屯兵备战,只待河北之事稍有变故,立刻提师渡河直捣邺城!”楼圭说得酣畅淋漓,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又犯老毛病了。
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这几日荀攸、郭嘉都曾劝曹操先取河北,甚至连身在许都的荀彧也为此特意来了一封信。可真正打动他的还是楼圭这个计划,兖州与河北隔河而望,稍有风吹草动立刻便知,实是待机备战的最佳所在。曹操明明已定决心,却淡然道:“这个办法倒也可行。其实我早就打算去兖州,大战得胜应该抚慰抚慰那里的百姓,另外我想顺路去睢阳祭拜桥公陵寝。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再修书一封调许攸也来,咱们昔日同受老人家厚恩,理当一起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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