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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第1页)

第一章大河边的少年

人的一生,会要经历无数琐碎的、奇特的、转瞬即逝的,或用刀剑深深铭刻在心头的事情或场景。它们来自四面八方,犹如数不清的沙子从漏斗里不停地漏下来,犹如悬崖上的瀑布不停地落下来。当这些沙子漏下来,当这些瀑布落下来,就构成了我们平凡的生活。然后,只有一些特别重要的事情,一些或喜或悲的场景,才会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痕迹,像水落石出一样。

成年后的朱东峰,一直忘不了少年时那个晚霞燃烧的黄昏。那个黄昏发生的事情,那个黄昏的如血画面,表面上看来与后来的人生是多么不连贯、多么不一致,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但生活与我们的意识相始终,谁说那个黄昏不是他的命运的一种隐喻呢?

那是1974年5月的一个黄昏,江南梅雨季节的黄昏,大水退去的黄昏。那时候,在远处鸦鸟的凄厉叫声里,西边天上涌动着深深浅浅的晚霞,一会儿堆积起来像一炉木炭火,一会儿又四处飞溅,像泣血的泪珠。一个少年人坐在河岸,他神色暗淡,注视着残阳里的大河、天幕和农田。禾苗七零八落,河面漂浮着死鱼和树木。

这条中国南方著名的大河,大多数的时候是平静温顺的。它仿佛一条玉带,从近向远蜿蜒而去。它日日夜夜,流淌着无数美丽或忧伤的故事,古老而新鲜。间或,有一叶白帆,日历一样翻过,剩下寂寥,剩下轻轻腾起的细浪,轻轻地舔着天空,舔着岸。

但是,大河像人一样,有脾气不好的时侯,有发怒的时候。当树上的蝉与狂风形成强大的和声,河水就拽动着身子,向前滚动着。河水哗哗的响声,此起彼伏,仿佛河岸也跟着激流在不停地奔腾跳跃。这时河底的水流强劲的振动己到达岸上,微微颤动着。当河水漫过堤岸,浸泡得不坚固的堤岸就会溃败,它无法战胜河水冲击,像是万马奔腾,像是战场撕杀,铺天盖地而来。于是眨眼之间一切都被沦陷。

如今它暴涨过了,凶猛过了,发过威了,终于安静下来。四周寂静,没有蛙声,没有鸟鸣,没有狗叫,所有的生命在大水面前,都避之不及,都打了败仗。万物萧条,仿佛连空气都静默了,凝固了。

大河流经的这个地方叫南塘大队,隶属云阳公社。云阳又是临水县一个人口较多的公社。而南塘不大,只有十一个生产队,有的生产队只有七八户人家,多的也就十来户。南塘三面有山,一面有河。南塘出名,是因为鸡鸣三县,地处三县交界,历史上是三不管的地方。严格说是三县一省交界。大河对岸,是另外一个省:湖北。地处南岸的南塘,在放晴的天气,可以凭依依一水,瞰视北岸的人家烟树。

少年人叫朱东峰。他头发浓黑,长相清秀,面色苍白。他是南塘大队支部书记朱世明的大儿子,还未满十五岁,在镇上的云阳中学读初中。从家里去镇上三十余里,都是崎岖的山路。他每天早出晚归,早上从家里带饭到学校去吃。要是在冬天,学校可以为带饭菜的学生提供加热服务。东峰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南塘小学读书。大弟弟南峰这个学期就要小学毕业了,将由“红小兵”成为“□□”,到云阳中学上中学。

东峰是从学校放学回来的路上在河岸停留的。他坐的这河岸,视野开阔。晚霞投射在他身上,让他有一种雄踞人间荒芜之上的感觉。现在,荒芜在他眼前次第展开: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远处的山;苍茫的大地上,没有什么声音,偶尔有炊烟从细碎的瓦片缝里飘摇而出。大地在扩展,荒芜也在扩展,无尽的世界,无尽的荒芜。他想,这荒芜的世界是以他雄踞的河岸为中心向四周蔓延的,是以这条大河为中心向四周扩展的。他记得班主任老师说过,你认为你站在脚下的这位置是世界的中心,那世界就是从你脚下延伸的。他这样想,心中就有了一种悲凉。他周围的空气湿漉漉的,夹杂着泥土和水的腥气,还有死鱼的臭味,以及甲虫类气味。大水把泥土清洗过一遍。但在大地的深处,隐隐传来骚动的声响,仿佛有一股地气在涌动着,喧嚣着,把田野和山麓弄得恍恍惚惚。

“我不上学了,我回生产队出工,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东峰在心里忧伤地说。他斜挎一个书包,书包是帆布的,已洗得发白,上面绣了“好好学习”几个字。

少年东峰的内心其实也充满矛盾,纠结。他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忧郁。他以为少年维特所有的烦恼都源于他的胡思乱想,以为普鲁斯特的烦恼是因为睡觉前他的母亲没有吻他的额头,于是写《追忆逝水年华》,而自己的烦恼来自实实在在的苦难生活。听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就想,他这穷人的孩子是该懂事了。他曾打算再读两年书,念完高中就回来种田。他是留恋学校生活的,在学校里,有他朝夕相处的同学,有待他如父母般慈爱的老师,还有一个偷偷给他塞糖果的女同学,那女同学有一对好看的酒窝,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但是现在,一场大水改变了他的计划。他想象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在柴米油盐里的沉浮,想象未来日子的无尽艰难,他决定辍学。

生命本像大河一样平静地流逝,十五年的生命,平静地流逝,没有声响,没有浪花,甚至连波纹也看不见,无声无息的。少年东峰讨厌自己的生活像平坦的河床一样没有起伏,它吸收了任何的感觉。再讨厌,他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就像谁也无法改变大河之水滔滔东去一样,谁也无法改变土地上的人重复与父辈同样的命运,谁也无法改变活着就是为了柴米油盐中的甘甘苦苦与生老病死中的挣扎与苦痛。

“我必须回来!我没有矫情的本钱,不管要进入的人生有多艰难和恐惧,我也不怕。”他对着浑浊的大河发出少年的声音,向着凌乱的大山发出心底的呼唤,向着荒芜的世界发出不甘的呐喊。他希望自己的生命在大水暴涨之后发出些声响。

东峰是苦孩子,他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苦孩子。他承受的是他这个年龄无法承受的生活重压。他几乎没有快乐的童年,四五岁就跟着父母做家务,带下面的弟弟;七八岁就跟着母亲做农活,到水田里去扯秧。到十一二岁,他扯秧的速度在队里的同龄孩子中是最快的,赶得上全劳力的大人。他的双手都能扯,只听哗哗水响,左右开弓,一只秧就扯好捆上了。插田也很有意思,弯下腰,埋着头,几根几根的把秧苗插到水田里。插秧也很累,插得腰疼。每当他站起来伸伸腰,母亲就说小孩子哪有什么腰,赶快插,别让人家赶上来了。母亲是插田能手,她飞快地插到岸,会唱一首《插秧歌》: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母亲把劳动当作一种快乐,她是苦中作乐。而她的儿子东峰把扯秧和插田当作是改善生活的机会。扯秧不但有工分,还有物资奖励。每天早晨扯完秧,生产队长陈满爹就会用箩筐挑一担发饼过来,按扯秧的多少奖励发饼。一般是100只秧一只发饼,东峰四五点钟摸黑起来,一早晨可以获得七八个发饼的奖励。那时的发饼,一两粮票五分钱一个,对孩子是一种美味的诱惑。东峰拿回的发饼,先给爷爷一个,给奶奶一个,然后分给弟弟妹妹。二弟南峰见哥哥抱着发饼回来,主动加入扯秧的队伍。三弟西峰也要去,奶奶喝住他,说你一个连学都没上的孩子,去凑什么热闹,田里有蚂蟥吸血呢,你两个哥哥拿回的发饼哪次少了你的?

还有,每年等到“双抢”结束,大约是八月初的样子,生产队就会买一头猪杀了,全队只要出了工的人,都可以去大吃一顿,队长说是“打牙祭”“打神父”,大会餐的意思,是对大家辛勤劳动的一种犒赏。这是最有诱惑力的。“打牙祭”一年只有一次,大家盼了又盼。这也是大家宁愿辛劳的一种动力。小孩子只要扯了秧的,都可以去吃。打牙祭在晒谷坪进行,一个土砖砌的大土灶上面,架了个大铁锅,队上的大厨用铁铲不停地翻炒里面的猪肉,还时不时用肩上的毛巾擦擦额头上的大汗。用青椒或红椒炒出的鲜肉,香喷喷的,方圆几里路都闻得到。肉有甜味,用大脸盆盛着,十个人一脸盆,还有一大盆放了香葱的猪血汤,鲜极了。

一年几个月不见油腥,食物中植物纤维过剩,脂肪蛋白奇缺,红薯和瓜菜叶子越吃越让人心慌。肚子瘪得贴到了背脊骨,喉咙都要伸出手了,哪有不为一顿辣椒炒肉去舍命的?也难怪还没进学校门的西峰和几岁的小妹妹北凤要争先恐后跳下水田扯秧,只为吃上一餐辣椒炒肉。

黄昏降临,满天的晚霞把村子染得红彤彤的。小虫子在四周鸣叫,蟋蟀在草丛里吵个不停。晒谷坪里,那些饱受饥饿折磨和劳累之苦的大人小孩,都鼓起腮帮子,拼命地往嘴里塞肉片,又囫囵吞枣般吞进去,唯恐别人把盆里的肉夹光。他们没有谁说话,低头咀嚼的情形,就像夕阳里有人把一把稻谷撒在地上,一群鸡鸭张开翅膀飞奔过来,争先恐后地抢食。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闹春荒。东峰一家一年到头有近一半的时间要吃红薯饭,就是把红薯切成小块蒸在饭里,或是把红薯切片去熬稀饭。这样吃一段时间可以,但长期吃,孩子们就厌烦了。孩子们可以把红薯当零食,生吃或蒸着吃,特别是烤着吃,孩子们都愿意,就是不愿当饭吃。母亲做的烤红薯,不是像城里设摊在炉火上烤,用炉火太奢侈。母亲在灶下柴火的灰烬里,埋下几只红薯,等到饭菜做好了,红薯也烤得焦焦的,软软的。柴火和炭火烤出的红薯特别香,它是母亲的绝技。但烤红薯再好吃,不可能餐餐吃,毕竟不是米饭啊!“米桶里没多少米,只能夹杂着红薯一块吃呀。”母亲叹气说。东峰是老大,懂事些,不想吃也往嘴里塞,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而他下面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则赌气不吃,哭着不吃。爷爷和奶奶就把红薯饭里的红薯挑出来,自己吃红薯,给孙儿们吃米饭。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宁愿自己挨饿,也要省着一点点的米饭给几个孩子。

爷爷有时候在饭桌上忆苦思甜,说:“我十几岁讨饭的时候,连红薯也吃不到,有一年冬天在汉口的城门见有人烤红薯,那烤红薯的香飘过来,诱得我的肚子咕咕叫,可就是讨不到半个红薯。那时我就想,这辈子要是天天有烤红薯吃,我就知足了。”爷爷还想说什么,西峰打断爷爷的话,说爷爷你别说你的故事了,你那是旧社会,如今是新社会,新社会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反动派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可好起来了也没米饭吃呀!南峰在边上加了一句:“到处莺歌燕舞,却是没饭吃,闹饥荒呢!”爷爷一脸尴尬,父亲立即瞪眼喝住他们:“不懂事的小家伙莫乱说。”

大队书记、南塘上等人家的朱家过着吃红薯饭的日子,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着一年到头难得闻几回肉香的日子,可想而知其他百姓人家过的什么日子了。

少年东峰将忧思的目光从大河收回,把思绪从荒芜的世界收回,准备往家里去。他刚刚站起身,就听到后面有惊惶的声音高喊:“哥,哥!”

东峰转过身,见是大弟南峰在水田对岸的山脚高呼他。南峰精精瘦瘦的,一双赤脚沾满泥巴。他穿件浅兰色的布衣服,补了几个补丁,补丁是深兰色的,与浅兰色的衣服有些不协调。那衣服是东峰穿过的,东峰个子长高了,就把自己的衣服给了弟弟。南峰大口地喘气,说:“哥,快些回家,爷爷不行了,奶奶让我们赶紧送爷爷去公社卫生院。”

少年东峰像受惊的小马驹,跳下河岸,沿着田坎往家里个没命地跑。他一边跑,一边问:“爸爸妈妈呢?”

“他们去公社开会了。”南峰说。

“妈怎么也去了?”

“妈是午饭后赶去的。”

东峰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妈妈怎么要去呢?不会有什么事吧?”他耳朵瞬间像灌满了风暴锐利的呼啸,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约的碎裂声,似乎来自窒息的胸膛。风暴卷起他,就像卷起漂浮在水田里的禾苗,将他推向一个湍急的漩涡。他拼命地站定,定定神,又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家里飞奔。他不再想别的,他的头脑已无法装下他这个年龄要装下的一切。他比弟弟跑得快,他是一匹驰骋的燃烧的野马。他把弟弟丢到后面去了,他要跑到风暴的前面去,要去救爷爷。

东峰的家,是青山脚下一个土筑的小院落。那青山叫东山,林木茂盛,是他家的自留山。那院子的围墙是土筑的,有很多处开裂,残破。那开裂和残破的地方,墙头上,瓦楞里,长满了野蒿子和不知名的杂草,蓬蓬勃勃的,抵挡着风雨的侵蚀。院子里有棵大香樟树,树干粗壮,东峰和二弟南峰手牵手都够不着,那黄褐色胴体皮表斑驳陆离,苍劲的枝臂弯曲舒展形若腾龙,隆起的树梢远远地高出了房屋,那稠密的青枝绿叶就像撑开的一把绿色大伞。那树自东峰懂事就这样子,有两百年树龄了,没这房子和院子时,就有香樟树。因为有香樟树,朱家就把房子筑在这里。院子前面不到十几米,是一汪池塘,池塘边有好多棵柳树和桃树。每年阳春三月,柳树绽新绿,桃花盛开,灼灼其华,好一幅“百分桃花千分柳,冶红妖翠画江南”的图景。五六月间,池塘中间便开满了红白相间的荷花,十分好看。有时,少年东峰会采摘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把它插在装满水的竹筒里,置于床前的书桌上。宁静地夜晚,几个孩子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可以聆听到荷花开放的脆嫩的声音,在一阵阵荷花的清香中进入梦乡。可是,荷花在半个月后开始败落,几个孩子还没有做好准备,荷花就开始逐日枯萎,鲜艳的荷花萎靡变色,那些日子,仿佛孩子们的年华都因荷花的枯萎而变得灰暗。盛开的荷花带给孩子们的快乐是短暂的。

现在,东峰像一匹烈马一样收住脚步,脚下的土地,被他踩得腾起一股烟尘。他回到家了。他一眼就见爷爷躺在堂屋的竹椅上,两只枯瘦的脚垂在地上,雪白的头发已没有光泽,眼脸下垂,眉毛下垂,鼻孔有微弱的呼吸。奶奶一脸惊惶地拉着爷爷的手哽咽,她的稀薄的头发已盖不住顶心的头皮。三弟西峰和八岁的妹妹北风,守在爷爷身边,哭叫着爷爷。

“奶奶您别着急。我们把爷爷送到公社卫生院去,爷爷有救的。”东峰俨然大人的口气,对悲伤的奶奶说。

后脚进门的大弟弟南峰手脚麻利,已把阶前的平板车推进坪里。东峰从屋里搬出一床棉被和一张席子铺在平板车上,三弟西峰拿出一个枕头。兄弟三人又轻手轻脚地将爷爷抬到平板车上。

东峰回转身,从书包里摸出两根黄瓜,一根给了奶奶,一根给小妹妹北风。他对奶奶说:“您吃根黄瓜充饥吧。您在家等我们,如果爸爸妈妈回来了,就告诉他们,我们去公社卫生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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