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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四月,大地彻底回暖,帝京的男男女女都除下了厚厚的大氅,换上桃红柳绿的鲜艳春衣,处处桃花盛开的旖旎美景。
殿试定在四月初一,在皇城里最大的含元殿中举行。礼部官员早已提前在太极殿里布置好了殿试所需,其中最重要的大概是把撤掉的龙椅重新搬回原位,把摄政长公主的宝座挪到一旁——毕竟参与殿试的贡士都是天子门生,这天子还是不得不出现的。此外便是在殿内东边放上以黄锦铺就的策题案,以及在皇帝和长公主座下放上主考官和副考官的桌椅,和阶下八十名考生的试桌。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来到了殿试的日子。一大清早,礼部官员便安排八十名通过会试的贡士根据排名进殿,以单数在左、双数在右的两列站在阶下等候。
顾锦卿作为榜首会元站在左列第一位,这是在一众贡士之中离阶上御座最近的位置,但他就算眯着眼睛也难以看清御座上的精致花纹。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从人人卑贱如蝼蚁的京城贫民窟走到整个天下最高贵的含元殿上、天子座下,那是绝大部份的人穷尽一生也走不到的位置,可是当他抬首仰视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离绝对的权力是那么遥远。
他拼命努力追求的权力和地位,对于某些人来说,是甫一出生便唾手可得的东西。
殷姐姐既是长公主的长史女官,长年离绝对的权力是那么接近又那么遥远,不知又有没有这种感觉?
如果他在殿试里获得一个好名次,得以留在京城做官,就算离权力中心还是那么远,又会不会至少离殷姐姐比较近?
顾锦卿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忽听内侍高唱“主考官到”,上一次在会试之中远远瞧见过的相爷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沈约一身深紫朝服,金冠玉带,贵气非凡,举手投足间都是属于中年权臣的沉稳气度。只见他在副考官和礼部官员的簇拥之下手捧蜡封的策题走上大殿,放在东侧的黄案上,然后不疾不徐的走上高台,接受八十名通过会试的贡士行拜师礼。
相比会试的时候,顾锦卿这次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和自己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的权臣正在纡尊降贵的打量自己。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寒门出身但成就了连中两元的传奇?还是因为他看出了自己和殷姐姐之间的那种关系?
顾锦卿没有什么时间胡思乱想。沈约才刚坐定,内侍再唱“陛下驾到、长公主殿下驾到”,阶上阶下一众人等皆齐刷刷的跪了下去,迎接天家銮仪的驾到。
顾锦卿听见自己内心卜卜的跳着,也不知是因为他准备应考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资助人就在长公主的仪仗里,她甚至可能还在看着自己。
可惜,臣子没有命令不得窥视天颜,他只能低头跪着,看不见他的资助人在哪里。
长长的仪仗走过跪在阶下的贡士,缓缓走上高台,估计在小皇帝和长公主落座之后,一众考生只听一把女声说道:“众卿平身。”
高台上的宝座离开台下贡士实在太远,长公主的命令基本上都是透过内侍转述给阶下臣民。顾锦卿站在最前,那把女声也只是隐约可闻,他却怎么听怎么觉得熟悉。
在他站直身子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高台上坐着的人。
中间的少帝将吉祥物般乖乖的被放在那里,一动不动;旁边的昭阳长公主一身玄锦织金朝服,上绣张牙舞爪的九条蛟龙,裙摆触地,水袖翩翩,头上戴九珠冕旒,遮住了绝大部分的面容,只是举手投足间依旧透着明媚华贵的气度。
可就算只能看见那张脸的一小部分,顾锦卿还是感到了一种异常的熟悉感。
一种让他异常不安的熟悉感。
当他看向长公主身后站着的女官时,陌生的面容让他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不,他不是才刚明白,只是一直选择了对那些明显不过的漏洞视而不见而已。
他想起了阁主在听见他对于“殷姐姐”真实身份的猜测时,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他那句不祥的“尤其在殿试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起了那个叫做“行舟”的男人,在他的殷姐姐面前驯服顺从犹如家犬,在贡院外把他叫上车上时却毫不掩饰上位者的威仪和气势,对玄武卫发号施令时也明显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
他想起了殿试还未放榜之前,他的殷姐姐对他说,好好准备殿试——就好像她对他有着盲目的信心,又或者她早已知道他会高中。
他想起了当初在相府书房外听见的“常姑姑”三个字,当时他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沈相是在唤他的资助人为常姑姑,又因为殷茵同音而加深了这个先入为主的假设。可是,“殷夫人”的名字本来就是资助人杜撰而来,既是杜撰,又何必选一个同音的字?
顾锦卿一时只觉晴天霹雳,脑海里一片混沌,呆愣愣的站在那里,目光散漫的在面容陌生的女官和隐隐熟悉的长公主之间徘徊。
九珠冕旒下的眉目看不清楚,但他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殷夫人”是谁,已是昭然若揭。
顾锦卿迷迷糊糊的透过重重珠帘,看到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眼中那戏谑和恶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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