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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御史府内宾客如织。正厅里觥筹交错间，传来男子们爽朗的笑声；花厅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王元妦被丫鬟引着跨过门槛时，江焠驻足。

他手指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娘子且随意。”那语调里分明藏着几分纵容的笑意。

花厅内顿时一静。王元妦故意将身子歪歪斜斜地往门框上靠。她今日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衫子，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花，在满室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扎眼。

“元娘可当心些。”李氏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快给元娘看座。”她特意把“看座”二字咬得极重。话音未落，已有婆子搬来一张瘸腿的绣墩，漆面斑驳，像是从哪个角落里临时拖出来的。

王婉儿见状，立即用帕子掩住嘴角，几位身着华服的贵女立刻会意，纷纷以团扇半遮娇容，却故意将笑声放得又轻又碎，好让满室宾客都听得真切。其中那位穿杏红比甲的少女更是做作，她故作惊讶地转向王元妦：“王大姑娘快快入座。”

这可笑，在这里阴阳怪气。

若是她真傻了

又怎会看懂这满堂的讥讽？

可她偏偏要装傻，要装得比谁都像。于是她突然拍手笑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那杏红比甲少女身上扑：“姐姐的衣裳真好看！像庙会上的糖葫芦！”吓得那少女花容失色，连连后退，连团扇都掉在了地上。

满堂宾客哄然大笑，却不知到底是在笑谁。王元妦也跟着天真地笑，目光却落在席面茶具上，茶汤清澈，茶香袅袅，这是娘亲生前最爱的那套青瓷茶具。那套茶具如今正被李氏用来待客，她垂下眼帘，掩去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的思绪却如潮水般翻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屈辱，那些强行压抑的往事，此刻如淬毒的刀，一刀刀剜开结痂的伤痕。

她记得娘亲病逝那日，灵堂里白幡飘摇，娘亲走的突然，她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额头磕得淤青发紫，稚嫩的嗓子早已哭得失了声，却始终等不来父亲的一句宽慰。

不久后，李氏带着王婉儿入府，父亲总说：“元娘，你是嫡女，要懂事些，别叫人笑话咱们王府没规矩。”懂事？她才八岁，却要她忍让、克制、处处周全，而父亲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反倒成了千娇万宠的二小姐。

再后来，一场高热险些夺去她的性命。她昏睡两日，醒来时只见李氏端着药碗站在床前，脸上堆着虚假的慈爱。

那碗黑褐色的药汤下肚，当夜她便发起狂来，砸碎了房中所有能砸的东西。后来才知，药里掺了令人神志不清的毒物。

烧退后，她开始装疯卖傻，人前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走路歪歪扭扭；李氏见状，果真当她痴了，渐渐放松警惕。

两年后，李氏突然亲热地拉着她说亲。珠帘后，满脸油光的盐商正用打量货物的眼神盯着她。她突然披头散发满屋乱窜，将胭脂抹得满脸血红，吓得盐商当场犯了心疾。此后每逢说亲她便发作：学猫叫、对空椅行礼，最惊险那次，当众将鱼脍扣在纨绔子头上，嚷着“水鬼索命”。

渐渐地，城中皆知御史府有位疯小姐，连最贪财的媒婆都绕道走。

李氏吞尽娘亲嫁妆那日，挪用陪嫁田庄的收益为王婉儿裁了新衣。金线绣的蝶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衫，王婉儿却像只花蝴蝶，在父亲面前转着圈，裙摆翻飞如盛放的海棠。

那夜她偷溜出府，跪在娘亲长满青苔的墓碑前。春寒料峭，却冻不住翻涌的恨意。她立誓，定要叫李氏连本带利吐出来。可起身望着夜色，忽然笑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拿什么和父亲还有掌家的继母斗？

当你弱小的时候，连仇恨都是奢侈的。

从此白日的她越发痴傻，常攥着半块发霉的糕点痴笑，却在无人时把他们的每一笔烂账都默记在心。

这些年，她像只蛰伏的夜枭，白天是个人人嘲笑的痴儿，总有一天！

王元妦收回思绪，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身子，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音：“元娘不想坐。”在满堂刺耳的哄笑声中，她踉跄着扶住案几上的花瓶，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哎呀！”王婉儿突然拔高声音，“这可是御赐的贡品！”她提着裙摆快步冲来，脸上写满了夸张的心疼，“姐姐若是摔坏了御赐之物，咱们全家都要吃罪不起啊！”

话音未落，王元妦脚下突然一个趔趄，绣鞋“恰好”踩住了王婉儿曳地的裙摆。只听“刺啦”一声裂帛之音，那价值千金的华服竟被生生撕开一道长口子，露出里面素白的衬裙。王元妦惊慌失措地松开脚，却见那裂口又“不小心”被她勾着扯大了几分。

满座哗然，众人目瞪口呆，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李氏手中的茶盏“砰”地一声重重砸在案上，她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却忽见王元妦歪着头，一脸无辜地看向众人，眼中满是茫然，仿佛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眨了眨眼，声音软糯又带着几分委屈：“婉儿妹妹的裙子怎么这么不结实呀？”

贵女们见状，纷纷后退。王婉儿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呵斥，却见王元妦突然冲她甜甜一笑，那笑容天真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吓得她生生把到嘴边的骂人话咽了回去。

李氏见状，气得猛地从座位上起身。但碍于自己一贯的“慈母”形象，只得强压怒火，指着王元妦冷声道：“把大小姐带出去，别让她在这儿胡闹！”她话音刚落，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应声上前，伸手就要去抓王元妦。

可就在这时，那两个婆子刚靠近王元妦，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整个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开，重重摔倒在地，四仰八叉，狼狈不堪。花厅内的贵女们纷纷惊呼，有人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人惊疑不定地窃窃私语：“莫不是撞邪了？”

王元妦却像是全然没看见这一切，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仿佛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她手腕上的玉镯子隐隐泛着微光，流光一闪而逝，竟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趁着混乱，王元妦忽然“无意”地撞向一旁的茶几，案上的花瓶应声摔碎，清脆的瓷片声在花厅内回荡，刺耳至极。她又跌跌撞撞地扑向香炉，手一挥，香炉翻倒在地，灰烬洒了一地，整个花厅顿时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