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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牛皮帐,空旷但闷热
皇帝坐在御座上,久久没有挪动身体
先前那件袍子,是他让苏味送到魏如约那里去的,原本御用的东西要是损坏了,大不了收归库里,再不复用就是了,哪里节俭得需要缝补。但他今晚上看着那两个细小的洞,没来由地觉得可惜一一或者补一补,还是能将就的。他想起先前太后帐外,和她的不期而遇,康尔寿有句话说得很对,再见到她,总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人慢慢变得更持重稳妥,但针工手艺应当没有变化。早前她给他做过一件衣裳,右脚的靴子也是她重新修补的,还有金氏谎称自己做的香囊,都是出自她之手。那么多的针线活计,再麻烦她一回也不要紧吧。
他静静地坐着,手搁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触折扇的扇骨余崖岸行拱卫之职,忙前忙后多次经过御前,他看见他腰上悬挂的扇袋,那么明晃晃的三个字,终究刺伤了他的眼。一时思绪混乱,心里明知道不应该这样的。那天金氏放她出宫,他打定了主意顺水推舟,心底小小的涟漪又算得了什么,为了成全君臣之情,还是可以忍让的。但人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可理喻,约束得了言行,约束不得内心。错失的东西就是让人割舍不下,越想越好,越想越惦念他开始隐隐后悔,明明她原先是他后宫的人啊。
干是泄愤式的处置了金纨素,一切的兵荒马乱都因她而起,让她活着都已经是恩赐了。这次送先帝梓宫进敬陵,他其实是有些盼望见到她的,好像见一见,能短暂地解决很多问题不该这样的,这种心思让他惶恐,他明知道她是臣妻,怎么还能念念不忘!于是狠狠自省,读大量的书,处置大量的政务,但只要一闲下来就走神,脑子里发空,前所未有地空洞。要是照着他以前的手段,这女人不能留,乱我心神者该杀,所以面对她时,他会奇妙地产生一种既向往又憎恶的感觉。但江山经营到现在,早不是五年之前了,别人家里的夫人,他也不能随意招进宫来扣留诛杀,更不能授人以柄。然而余崖岸那种得意而不自知的样子,格外不受他待见,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像冰冷的蛇,吐着信子向上蔓延,他得不时提醒自己不能公私不分,才能压制住处处挑刺的冲动实在不可理喻,他如今每常后悔,像今天,到底为什么要送那件袍子过去?就为了种下因,等着收她亲手送还的果吗?无可奈何地撑身站起来,帐子里需过了艾草,浓烈的药味在鼻尖弥散,让他觉得憋闷。他举步踱出了大帐,热烘烘的世界,即便到了深夜,也解不开这暑意。章回上来侍奉,“奴婢陪万岁爷四处散散?村子里晚间宁静得很,东边还有条小河,绕着山脚流过。皇帝没有挪步,想了想还是摇头,“人定了,安置吧。
一个人慢慢又走进大帐,在床上躺了下来
碧玉做的凉簟,靠在皮肉上森冷,但可以压制住心底躁动的火焰。他闭上眼,侧过身去,什么都不要想了,不想就能尽快入眠,明天一早还要动身。路远迢迢,哪有时间纠缠于那点幽微的情愫。但不思量,自难忘,进不去脑子就进梦里
他鲜少做梦,但今夜的梦,真实得让人惊诧。梦里又回到金氏侍寝那晚,他撩起帐幔,看见枕席间躺着的是她。这回竟没有被药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并不说话。他心头闷闷地大跳起来,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她像猫儿一样,脸颊绕着他的指尖,亲昵地轻蹭。他口干舌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联答应你的要求,让你做贵人。或是妃贵妃,都行。她眨动眼睛,眼里弥漫着滔天的情火,举起两手搭在他颈间,慢慢地摇头,“不要,都不要了。
他反倒急起来,“为什么?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要那些虚名做什么,你就是愿意给,我也不能受着。
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拿什么来留住她。正觉得遗憾的时候,她在他唇上亲了亲,然后像一泓春水,融化在他身下醒来的时候,内心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迷茫、彷徨、羞愧,但又满怀窃喜忍不住回味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一个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去觊觎有夫之妇。他知道自己有错,那点不堪的心思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从今天起必须收敛言行,再不要念着得不到的人了。皇帝习惯早起,第二天雷打不动四更醒转,起身洗漱过后,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来,拔营收帐准备出发。梓宫起驾前,照例要哭祭参拜,文武百官和命妇们跪在外圈,内圈是皇帝宗亲及一众宫眷。如果说最开始还有悲伤,那么五年过去,早就不可能像当初一样了。皇帝沉默着拈香、上供,有时视线划过太后的脸,太后也应景儿嚎哭,但眼睛是干涩的,远不像上寿皇殿控诉他的不良行径时,那样洋洋洒洒大泪滂沱
冗长的一场葬礼拖延了五年,已经耗尽了所有人的情绪。大家都在装样子,尽力应付,哭声一个赛一个地高,但真情实感流得出眼泪来的,实在寥寥无几。皇帝并不勉强她们哭,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哭祭持续的时间不长,至多一炷香,然后收拾起供桌拆了芦殿,就可以恭迎先帝梓宫动身了。他率领一众皇亲从内圈出来,由人引领着前往自己的车驾。两侧臣僚和命妇林立,像两排白色的墙。越是不想看见的人,却越是鲜明地出现在视野里。袖笼下的拳握起来,他目不斜视如常走过,谁也别想看出他内心的波动,谁也别想以此拿捏他。如约目送圣驾走远,又等太后和后妃们都坐进车辇里,方才由涂嬷嬷搀扶着登车
早上的气候还好,空气里带着一丝凉意,一呼一吸间只觉清爽宜人。车马行动起来,送殡的队伍绵延了十几里,注定是走不快的。等太阳一升起来,那份清凉倏忽便消失不见了,炎热又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蔓延进来,车内热气暾暾,像蒸笼一样如约忙着赶制昨天苏味送来的那件衣裳,车里晃动不好下针还是其次,上用的物件首要一桩是不能弄脏,沾染上她的汗水。于是让涂嬷嬷在边上替她打扇子,小炕桌上摆好湿手巾,赶在手指出汗之前赶紧抹一把,然后再继续赶工。涂嬷嬷心里老大的不舍,愁着眉道:“找谁说理去,这么热的天儿,其他命妇躺着受用呢,偏我们少夫人还要做针线。当然说话的时候嗓门压得极低,只以对面的人听得见的声息控诉。
如约笑了笑,视线没从花绷上移开,“都是御前得脸的红太监,哪儿敢得罪。让做就做吧,我这会儿也摸出门道来了,身子只要随车晃动,针尖就扎得准地方。涂嬷嬷听得直叹气,看她发际濡湿了,忙拿帕子给她掖了掖。
要说她家这位少夫人,确实长得无可挑剔。别人个个顶着大红脸,她却不是,越出汗,皮色越白净。再加上乌黑的眉眼樱桃口,凳角散落一点绒绒的碎发,看上去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和纯直。涂嬷嬷就在边上看着,看上整半天也不觉得厌烦。心里只管感慨,怪道小老爷二话不说娶了她,长得好,脾气又温顺,这样的媳妇儿打着灯笼也难找队伍日行几十里,半道上得歇歇脚力,预备中晌的饭食。终于到了时辰,车停下了,涂嬷嬷像点中了机簧,直蹦起来说:“我上膳房去一趟,看看今儿有什么饮子,带回来给少夫人解渴。‘
莲蓉和翠子走了一路,走得脚底心都磨出了水泡,队伍一停住,如约探身出去,让她们找个树荫底下坐定了歇一歇。自己蜷曲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下车舒展一下筋骨,看看这一程的景致。因是官道上行走,远山远水到底不在跟前,只看见连绵的青山障蔽住半边天,阴沉沉像堆叠起的乌云。外面确实比车内凉爽些,但大日头照着,无处可躲,只在车架的阴影里站上一小会儿。待要登车的时候,发现余崖岸穿过零散的人群,朝她走来,手里拎着个食盒,像立了什么大功勋似的,拉着脸,得意地冲她抬了抬手。如约不解地望差他。等他走近,看他把食意放在车舆前的踏板上。揭开食意让她过目,她垂眼看,里面卧差好大两块冰,正嘶嘶地从缝隙里往外渗差凉气只让她看了一眼,立刻就盖上了盖子,“京里的冰窖天天往队伍里运冰,只供那些贵人们使用。我赶在送进膳房之前,让人敲了两块下来,你搁在车里或吃或用,都行。如约迟疑着,“这样不犯忌讳?
余崖岸说:“犯什么忌讳,哪个男人不在踅摸。锦衣卫专门负责警跸,进来头一关就送到我手上,我不趁机敲两块,岂不是傻了。他边说,边把食盒往车舆里推,发现小桌上放着针线笸箩和一件衣裳,看用色就知道是男款。
“御前的活计?”他回头问她。
如约点了点头,“昨儿夜里苏味送来的。
余崖岸抿着唇,没有吱声,半晌才道:“那就做吧,送来的东西推辞不得。”说罢又瞥了她一眼,“不过你要记着,你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了,一言一行都要审慎,别引出闲言来。如约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登上车,放下了垂帘
车外的余崖岸悻悻摸了摸鼻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特意给她送冰来,她连句谢谢都没有,不像话。他不甘心地抬手敲敲车围,“魏如约,你又和我要脾气,是不是?
车内的人没出声,倒引得莲蓉和翠子上来,惶然说:“大人,夫人想是针线做了一路,累了。
余崖岸再要发作,恰好远处有部下招呼他:“余大人,万岁爷召见。
他没法子再耽搁了,转身急急赶往皇帝行辕。等他一走,苏味才领着人到了如约车前,隔帘问了一句:“余夫人在吗?如约听见他的声气儿,忙打起了帘子,“师父来了,找我有什么示下?”说着就要下车
苏味忙拦住了,“这么大的日头,快别下来。您替我忙差事,这不,我酬谢您来了。”边说边招呼人,把一个棉被包着的物件送进了车里朝这位小夫人脸上瞧瞧,她分明不明所以,苏味伸手把被子揭了,露出底下一台精工的青铜小冰鉴“里头已经装满冰块儿啦,这冰鉴精巧,能蓄寒气,搁在外头的冰一炷香时候化得不见踪影,它能存上两个时辰。宫里的娘娘们一人有一台,我记着夫人的好呐,特给您也谋了一台。您放在车里,做针线的时候能静下心。我算好了时辰,未正前后再给您捎两块冰,保您到晚上都清清凉凉的。如约忙道谢,“您这么顾念我,我怎么好意思呢。
苏味摆摆手道:“您还和我客气,犯不上。”说罢又回头张望了眼,压声道,“我先前瞧见余指挥拍您的车围子,这是怎么了?闹别扭了?如约抿唇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听说在永寿宫里闹来着,金娘娘却在皇上跟前说,您和余指挥是两情相悦,我听着都替夫人不值。如今婚也成了,人也进了余家门儿,余指挥没对您顾惜点儿?怎么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砸您的车围子?如约讪讪周全,"没有的事儿,我们大人脾气急了些,对我却是很好。
但苏味还是相信眼见为实,年轻的小媳妇要面子,受了委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粉饰着太平,以为能瞒住别人的眼轻轻叹了口气,苏味又接过边上人递来的小食盒,放在了车门前,“梨汤吊出来的蜜汁子兑了兰雪茶,解暑得很,特送来给夫人降暑气。下半晌迎着日头走,且把门窗都关上吧,这么着凉气散不出去。‘如约自是千恩万谢,方才送别了苏味
转头看,又是冰鉴又是冰块,中暑倒是不至于的,但心里多少有些悬乎。不知苏味这一趟趟地跑,究竟是他自己的主张,还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是背后有人支使,那可有些说头了。那厢涂嬷嬷挎着中晌的饭食回来了,结果到车前一看,发现食盒没处搁,“咦”了声道:“都是哪儿来的呀,膳房打发人送来的?莲蓉说不是,“大人送了个食盒过来,御前的红太监也来谢我们夫人,这不,都快放不下了。
涂嬷嬷不知道里头缘故,笑着说:“咱们大人倒是个知冷热的,自己公务这么忙,还挂念着少夫人。边说边把占地方的东西都挪了挪,先把饭食铺排好。伺候她用完了,她们这些人自有她们的供给,又都上伙房那儿领午饭去了。回来的时候,车舆里该归置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一样样端端地摆放着。如约说:
“车里京快可就是地方大小早不下这么些人你们轮美上来趣一程吧也好有个盼斗
这么善性的少夫人,世间少有,但伺候主子得有眼力劲儿,莲蓉说不了,“我们在外边走着,裹得一身臭汗,回头别需着夫人。我和翠子年轻,不碍的,涂嬷嬷年纪大了,让她跟着夫人坐车吧。涂嬷嬷道:“先前要给夫人打扇子,我借着这个由头才蹭了一路。这会儿车里凉快了,用不上我了,我可不能再乘车了。哪家的仆妇也不像我这样没规没矩,叫人说起来不像话。我随你们扶车,原本跟出门,就不是来享福的。如约挽留不成,最后一个都没上车。也罢,这车里空间确实不大,放着冰鉴和食盒,又要摆小桌做绣活儿,多个人施展不开手脚。抬起眼看看对面这些东西,反正送来了,受用就是了。她把兰雪茶泼了,御前的东西可不敢入口。又把食盒打开,冰块上放置了小铜吊,就这么湃着茶,让它们痛痛快快地散发凉气。以前讲骨气,什么事都有个宗旨,壁如别人不打我的主意,我断乎不去招惹人家:又壁如做人的底线,泾渭分明,不僭越,不胡乱兜搭这是她父母从小教授她的规矩规矩当然没错,做人就应该清清白白地,但到了如今的处境,再这么不知变通,就不合时宜了。
一个在泥沼里打滚的人,没有资格顾全这么多
她手里捏着皇帝的袍服,眼睛盯着冰鉴,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凭自己的能力,要杀皇帝或是杀余崖岸,恐怕都难如登天。但如果能让他们两败俱伤呢?她不敢确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可无论如何,可以试试的。心里做了决定,就要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行。那么现在最要紧一点,是先确定皇帝的心思。其实早前在宫里时,金娘娘一出出的曾招儿,还有喋喋不体的“万岁爷对你有意思”,也让她察觉到了皇帝待她的不同之处。她试探过,可惜他太谨慎,没有留下让她大步跨越的空间相较起探囊取物,也许求而不得更是余韵悠长,上位者天生喜欢挑战。
她捍起细细的绣花针,在头皮上篦了篦,静下心来,把手底下描好的花样子绣满了
等到脱下花绷的时候,队伍正赶到韩河皇庄。这庄子是宫里产业,建得极大,真像个行宫一样。除了安置梓宫的芦殿照旧要搭建,太后和帝后嫉妇们的住处都有了着落,用不着再设牛皮大帐了。停了灵,又是一番哭祭,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如约混在人堆儿里,并不有意扎人眼,等到人散了,她便去太后跟前侍奉。她的经历,对于太后来说像个曲折的西洋景儿,光是自小的遭遇就够太后感慨唏嘘一阵子
如约平静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我长大了,不像小时候一般琢磨不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想是我和父母缘分太浅,强求不得。太后总有一颗同情弱小的心,见她遭了这么多罪,却没有半点均怨,愈发顾惜她。牵着她的手道:“可怜见儿的,要是早早儿到我身边来,我还能疼着你。楚嬷嬷笑道:“这会儿不就在老祖宗跟前?您快疼疼她吧!
这里正说笑,外面通传,说万岁爷来向太后问安了。
太后脸上的笑容很快褪了个干净,收回手坐正了身子,淡淡道:“叫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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