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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在海市工作了六年,这六年里,他像一根飘草,随着生存的风向,在偌大的城市中四处栖身,他也曾经想过要不要就留在海市,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乡愁的人,他甚至是一个没有归处的人,这样的人,最适合漂泊。
早在赵平中学时期,赵业明就已经不挣钱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偏偏还好面子张不开口,于是撺掇怂恿妻子,一开始找朋友亲戚借钱,后来就去找儿子要钱。
赵平每每接到妈妈的电话,总是不等她说完思念和嘱托,就平淡且礼貌地打断,问她,“需要多少钱?”然后劝告她,“钱要捏在自己手里,别拿给他去赌。”
妈妈一一答应,在挂电话时,每每都问,“平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赵平就说,下次,下次放假。
他不知道,经过这么多年的感情折磨,心里的疑神疑鬼,妈妈还不到50岁,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她拼命想记住很多事情,又以更快得速度忘记更多的事情,记忆就像一把破洞的水壶,漏得比进得速度快,她甚至会忘记自己健忘这件事本身,所以还没来得及去医院,病程就发展得很不乐观。
终于有一次,赵平在打电话时觉察出了不对劲。
妈妈的唠叨完全失去了常人的逻辑,前言不搭后语,每过五分钟就要问一次,“平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然后哽咽着抱怨一句,“你爸爸找阿姨去了,你爸爸找那个阿姨去了。”
那时赵平和妈妈说了什么呢?他当时也过得乱糟糟一团麻,他大概严肃地告诉妈妈,暂时回不去,让她赶紧去医院看看。
赵平飘在梦境的顶端,张嘴对着那只拿在自己手里的电话,想说我这就回去,我马上买机票回去,你哪儿都不要去,你等我回去……
但他却好似潜在水底,所有声音都被水波裹挟,留不下分贝,即使扯开嗓子喊叫,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三年前的自己挂断了电话。
赵平陷入了茫然,一身冷冰冰的汗。
“……哎,哎?平儿?”耳边是妈妈的声音。
赵平浑身抖了一下,两只手在虚空里抓,“我马上……我马上回去。”他开口喊,却还是没有声音。
“哎,赵平。”有只手在摇晃赵平的肩膀,妈妈的声音变得低沉粗粝,中气十足。
瞬间的失重感中,赵平恍然睁开了眼睛,屋里的灯已经开了,一片明亮里,面前是一张男人的脸。
“做噩梦了?”展宇把赵平晃醒,一脸淡淡的兴味,“还说梦话,‘回来回来’的喊,你睡觉不老实啊?梦见什么了?”
“嗯……”赵平感觉心跳还在沉重砸,懵懵间摸了一把脸,湿乎乎的,居然梦哭了,“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太丢人了。
展宇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他已经穿好了白大褂,戴上了口罩。
“七点了,我要出去查房,”展宇往脖子上戴听诊器,又四处转着找什么,不看赵平,“你几点上班?应该还可以多睡一会儿。”
“不睡了,”赵平迅速地揉干眼皮,清了清嗓子,“嗯嗯……我也准备走。”
“嗯,”展宇从地上找到一支笔,捡起来塞进口袋里,“那我先走了,你自己看着洗漱,那里,”展宇指了指柜子旁边的一个角落,“有个小冰箱,里面想吃的就吃。”
说完,展宇就推门离开,赵平还在发懵,没来得及说谢谢。
赵平怔怔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从梦境中那种巨大的无力感里将自己拔出来,他翻身下床,简单洗漱一番,强迫症一样将整个屋子里自己客访的痕迹一一抹去。
这是以前在姑姑家住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吃饭之后要主动洗碗,洗澡之后浴室里不能有落发和水珠,写完的练习册和课本要立马收起来放进书包,从床上起来之后要立刻把被子折成姑父看了都挑不出毛病的豆腐块儿……
其实姑姑和姑父从来没明着表现出对赵平的偏见,他们只是潜移默化的,把赵平和张茜茜分成了两种不同的小孩儿,张茜茜可以哭闹,可以任性,但赵平只能“懂事儿”,这是他自己敏锐开悟的道理。
自己挣钱之后,赵平也越来越明白,姑姑和姑父已经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对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儿付出了能给的所有养育、金钱和关注。
但他的命就这样,注定跟所有人都不亲近。
工作后独居的这几年,赵平其实已经把自己的生活慢慢训练得不那么紧张,想买的就买,想拥有的也不必等别人点头,不想叠被子了也就不叠,渐渐把自己还算宽敞的一套房子塞得凌乱。
不过这是展宇的休息室,不是赵平自己的家,所以他的种种拘谨习惯立刻故态复萌。
把被子原样放回柜子里之后,赵平在角落里找到了展宇说的那只小冰箱,真的非常小,是一只出门露营时常见的车载冰箱,还是个粉红色迷你冰箱,像一个塞在角落里的粉色小猪,赵平拉开冰箱柜门,里面有牛奶,还有面包甜点,那些面包甜点的包装都是莉莉家的,赵平失笑,这是什么另类出口转内销?
赵平只拿了一盒牛奶,他不吃进过冷藏的面包,淀粉老化之后那种干硬让他觉得那是一只可怜面包的遗体。
离开医院之前,赵平悄悄去病房看了看姑姑。
透过房门上那块儿玻璃窗,赵平看见姑姑正闭着眼睡觉,老年人觉少,以往这个时候姑姑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说不定都已经洗漱完坐在病床上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电视了,今天却还睡着。
估计小老太太心里有事儿,昨晚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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