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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芳到东峰家里来了。她要东峰母亲去她的店里坐坐,要东峰去她的店里坐坐。东峰母亲去了,迎着晨曦而去,一坐就是半天。她喜欢杏芳,跟杏芳娘俩似的说话,帮杏芳卖货。
大队的人都认识东峰母亲,她是老书记的妻子。有人知道杏芳和她儿子是同学,就开玩笑地问:“杏芳妹子是你家的儿媳妇吧。”
“我希望是啊,你看是吗?”东峰母亲不置可否地说。她一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谁都看得出东峰母亲是喜欢杏芳的。于是,话就传开了,说杏芳是东峰的对象,你们谁也别打主意了。
杏芳心里高兴。她也是这么想的。她心里早有东峰,她不在乎东峰心里有不有她。她要这样的效果,要让别人家知道她是东峰的对象。
从此以后,到店里惹事生非的、讲粗痞话的少了,没有了。他们知道东峰是年轻的强势的生产队长,谁还敢打杏芳的主意呢。后来东峰当上了村长,更没人敢打杏芳的主意了。
东峰当了村长,杏芳从心眼里为东峰高兴。东峰把她当成最要好的同学之一,又因为朱家和刘家两代人之间的渊源,他对杏芳多了份亲近,他比杏芳大六个月,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爱护她,保护她,说贴已的话。
当然,他心里没有产生像对若晨那样心动的感情。而杏芳并不知道东峰的心理活动,不知道他的心里还住着一个人。她只看到东峰对她的好。她在感情上是单纯的,不像经营代销店那样动脑筋。
东峰一去村部,就会到杏芳的店里打打照面,有时候还去坐坐。于是,杏芳和东峰是一对的传闻,仿佛变成真的了。
东峰当村长的这一年,中央下发通知,摘去“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帽子。六月里最后一天的下午,东峰兴冲冲地去刘家,告诉炳忠伯摘帽的消息。他说:“从此以后,南塘再无地主富农和□□了!”
刘炳忠热泪盈眶,露出万分激动的神情。自从二女儿考上武汉大学,他就感到时代变了,心里的石头搬掉了。但是,他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这帽子仍像头顶上的乌云一样,压迫着他,提醒着他随时可能有风起,有雨下。现在,这乌云被吹散了,他的心情怎不激动呢!
“三十年帽子摘去了,雨过天晴,云开日出,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长长地吐气,大声说。
鸟儿也赶过来凑热闹了,在院子里的桃树上唧唧喳喳叽叽咕咕乱叫着,仔细听去,是欢快的意思。
炳忠吩咐妻子杀鸡,坚持要把东峰留下来吃晚饭。然后,又要杏芳去接东峰的母亲,接放学回家的北凤。他知道西峰在镇上的学校寄宿,回不来。他说:“我们两家人有三十年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我们一起吃餐饭吧!”
这时候,他更想念为救他儿子清正而牺牲的世明。世明关心他一家,暗地里保护他的一家,宁愿自己受委屈受牵连而不惜。他知道,如果不是世明因为保护他而留下把柄在陈二苟的手里,他的书记职务是不会被无缘无故地免去的。他更知道,如果不是世明保护,他不知道他这一家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可不可以活下来。他想到了妻子娘家一个姓梁的远房亲戚,那村里斗地主,斗到最后梁家七人只剩下一个人了,那场景惊心动魄。活下来真不容易!活着,越活越好,都是因为有世明啊!要是世明活着,能看到他被摘去了地主分子的帽子,那该有多畅快,他一定为他一家而高兴。
在吃饭的时候,炳忠给桌上的每人倒了一杯酒,他端起杯子,动情地说:“这杯酒,我先敬世明弟。没有他,我刘炳忠一家不知活不活得到现在。”
大家都沉默了,都跟着炳忠将酒泼在地上,仿佛世明的亡魂就在这间屋里似的。
炳忠给东峰母亲敬酒,说:“朱家给我们刘家的恩情,我们永远还不完。”
东峰母亲说:“炳忠哥,我们两家不说见外的话。我们今天是来祝贺的。”
杏芳给东峰母亲夹菜,又是鸡,又是腊肉,堆了一碗,比对自己母亲还亲。她坐东峰一旁,俨然一对新人。炳忠看在眼里,心里高兴。在炳忠看来,大女儿配得上东峰,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但在过去,他不敢说,连想都不敢。现在摘去了地主分子的帽子,进入到村民阶级队伍里了,他敢这样想了。他看得出来,杏芳经常去朱家,她心里有东峰,属意东峰。他从来没有问过大女儿的心思。有次,他让妻子问,妻子说:“女儿的事女儿做主,她那么有主见,我们瞎操什么心?”
炳忠还是想找个时候主动跟东峰母亲说说,主动提亲,但不是今天。他不能忘乎所以,自己高兴了,不能不顾别人的感受。自己家已出了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而朱家还没有出一个大学生,与二女儿同学的南峰落榜之后去了广州,没有信息,朱家的人心情肯定不会很好。再说,提亲是件很慎重的事,不可随便。
想到这里,他不再说什么,也伸出筷子给东峰母亲夹菜。
东峰最遗憾的事是□□家属白老汉白贵仁已经死了,是戴着□□家属的帽子入土的。死于1976年3月,享年六十八岁。他的妻子、革命烈士家属白老太,于1976年8月去世,前后不过五个月,她也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被摘去□□家属的帽子。她也死得无声无息。他们都没有炳忠伯幸运,等到了摘帽的这一天。
少时的东峰曾经问过父亲:“白家既有两块牌子,一块□□的,一块革命的,就两边都不占行吗?何苦让白爷爷受罪,这样斗来斗去?”
父亲说他问过公社了,公社也作不了主,他只能设法少开批斗会。父亲又说,上面居然有人说谁叫他们有两个儿子呢,生下老二成了共产党不就行了。于是有人问,没有老大,何来老二?这不是混帐吗?闻者无言。
村长东峰特意去了白老汉的墓地,是七月初的一天去的。墓地在北山脚下,长满杂草。东峰带了把锄头,清除杂草,又为坟头培土。在灿灿的阳光里,他告诉白老汉,他的□□家属的帽子摘掉了,他可以安息了。他想到少时见到的白老汉,总是一副可怜巴巴、目光呆滞的样子。在批斗会台上,在日出的光芒里,低头躬背、弱不禁风,□□家属的纸牌子挂在脖子上,在胸前摇来晃去。他和妻子含辛茹苦地养大的两个儿子,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走向两个互相对抗的阵营,最后两个儿子都死了,都为各自的信仰而献身。他们没有尽一天的孝,却在身后让年迈的父母背负罪孽,替他们还“债”。这是荒唐的,是悲惨的,这世间有多么不公!
白老汉一家再无后人。白老汉死时,已不是大队书记的父亲送白老汉上山。白老太死时,父亲不在了,是她的几个邻居用几块薄板钉副棺材,送她上山。东峰想,以后每年的清明,他要来给白老汉夫妇祭扫。他们是世间冤屈的人,可怜的人,被亏待被侮辱的人。他们的命运,与那个红色时代息息相关;他们的悲剧,是那个荒诞岁月的悲剧。
“好在过去的都过去了,历史掀开新的一页了!”东峰在心里感慨。
杏芳已不满足于在村里开代销店了,她要把店子开到镇上去。父亲被摘了帽,她也像被卸掉什么包袱一样轻松愉快,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感觉无比地自在,真是天高任鸟飞啊。尽管把代销店开在村部门口,天天可以见到东峰,但她想只有把店子开得红火,赚更多的钱,东峰会更高兴。
这时候,东峰已经把全村的集体土地,全部分到农民的手里去了。这是中央出台分田到户政策八个月之前的事。为此,他受到了乡里和县上的表扬。等中央和省里的指示下达,县里开了一个分田到户的动员大会,县委书记洪伯军在会上作动员报告,讲完话后就让东峰上台发言,介绍南塘分田到户的作法和经验,让他好好露了一次脸。他去县里开会,是云阳镇委书记程为宝带他去的,程为宝也跟着露脸。洪伯军拍着程为宝的肩膀说:“你进步快啊!”这让程为宝乐了好几天。他在心里庆幸说:“他是表扬我用了朱东峰当村长呢。用对一个人,活了一个村,我还真是当官的料,跟上面跟得紧。好险,不是反应快,我这书记恐怕被撸掉了。”这次动员会上,有两个乡的书记因对分田到户不理解而被免职。
程为宝经常在镇里的一些会上表扬朱东峰,说南塘的工作让人放心。表扬东峰就是表扬他自己,因为东峰是他用上来的。杏芳对东峰说:“这程为宝就是一条变色龙,一个两面派,变脸像翻书一样快,你看他现在还戴毛主席像吗?早摘了。你可不能全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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