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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峰说。他打量一眼自行车,说,“好牌子啊,凤凰的。不会弄坏吧?这么新。”
“说什么呢?车不就是给人骑的。”若晨说。她将龙头把手交给东峰,道,“你骑上去,两眼向前,我在后面扶。”
东峰虽个子高,骑上去踩踏板时还是摔了一跤,惹得若晨哈哈大笑:“笨死了!”
到地处南塘大队的大河岸边,东峰能骑自行车向前冲了。他后来跟别人得意地说:“我半个小时就学会骑自行车了,还能带人。”当然,这话他不敢让若晨听到。
河岸空旷开阔,一下就让若晨的心里乐开了花。她伸开双臂跑下河堤,东峰只好放下自行车追随着她去。河边的小坡上,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青草铺了一地,褐色、青色的小蚱蜢和小青蛙被惊起,跳来跳去,落到不知名的红色和紫色小花中。若晨坐在草地上,仰面向天,手伸向背后撑住地,一只小蚱蜢从指缝里蹦出。
“这地方真漂亮啊,难怪会有江豚。”若晨感叹说。
东峰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四野寂静,满世界就是他们俩人。细细一听,似乎又有大河水流动,像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似的。“要是夏天就好了,可以跳到大河里去游泳。”若晨陶醉地说完,脸上又不好意思地羞红。
“这水能喝呢。”东峰不好意思接她的话,就跳起来弯腰到河边捧起河水一连喝了几口,然后又洗了洗脸。“这水能喝吗?”若晨站起来疑惑地问。
“我每次来放牛或是打猪草,都喝这河水。我爷爷说万物水为净。你尝尝,有甜味呢!”
若晨迟疑了一下,弯腰去捧起河水喝两口,说:“是呀,比我家喝的自来水还甜呢!”
东峰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上去看江豚吧。”
河岸有一块圆形的大石。走到大石边上,东峰对若晨说:“这是能看见江豚的最佳位置!”
他扶着大石旁边的一棵腰粗的古柳树,“嗖”地跳到巨石上。巨石有半人高,不知是什么年月有的,或许有大河时就有了大石。它已经光滑了,底层爬满了湿湿的青苔。人上去,可以摆副象棋,与人对弈。东峰听爷爷说过,杜甫途经此地,见圆石而弃舟登岸,写过一首著名的诗。东峰将手伸向若晨:“来,坐上来,到上头看。”
初春时节,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大河水缓缓东流,漾漾的柔波显得恬静。大河在离巨石不远的上头拐了个小湾,拐角的涡流发出咝咝声,就像一种吸力,在不停地吮吸河水。东峰和若晨目光所及的河水因为有个缓冲,就表现得委婉多了。大河里的江豚,从小湾里游出来,游到平缓的地方,游到开阔的地方,要露出头来透透气。
其实能不能看见江豚,少年东峰并没有把握,因为江豚并不是每天都出现。他在放牛和打猪草时,在这河岸上看过几次。每次都是上午。他还带南峰和西峰看过。“但愿今天运气好呀!”他在心里暗暗祈祷。
半个小时过去了,河面上没有任何动静。又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忽然间,平缓的河面掀起波浪,波浪越来越大,显得有些急促。“是江豚来了!”东峰指着河面,叫若晨快快看。
果然,随着一阵波涛掀起,一头硕大的江豚用背鳍划破水面,做出优美的弧形跳跃,然后消失。一头江豚,又一头江豚,再一头江豚,重复着前面江豚的动作,它们在十几米二十几米的远处,再度凌空腾起。它们一起一伏,又一起一伏,像是向坐在河岸石头上的一对少男少女打着招呼。
若晨看呆了。她贪婪地、目不转睛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河水里跳跃的江豚。她从未见过如此神奇漂亮的场景。她拍着手,欣喜地说:“它们好可爱啊,它们是给我们进行表演呢!”
“免费的演出。”东峰说。
“可惜没有相机。”若晨说。那时候,相机还是奢侈品,是稀有的物件,公社书记这一级别的干部家里没有,县一级的干部家里也没有。没有相机的好处是,能把难忘的美丽的瞬间长久地留存在自己的记忆里。很多年后的若晨在澳大利亚看海豚表演,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的是少女时代看过的江豚。
“我每次看,都只看到一头或两头江豚。今天它们都到齐了,一家子都来了,四头!是你的运气好。”东峰说。其实他心里有句话没说:“住在附近的大队社员,经常看到江豚,习以为常了。只有城里的人才引为稀奇。”
“可惜今天只有我们两个观众。”若晨说。
“哪里呀,有好多人呢,全世界的人都到齐了。”东峰认真地说。
若晨侧脸过来,疑惑地望着他。只听东峰缓缓地跳皮地说:“你借给我的书里说了,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
“你坏!”若晨抬手拍打了东峰一下,脸唰地红了。
四周安静。河水与岸呢呢喃喃。有风吹来,河风轻拂这对少年同学洋溢青春的脸,风里有甜味。
东峰听见了若晨均匀的呼吸,闻见她的体香。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打鼓似地咚咚响起,呼吸也随之短促起来。他试探着用自己的右手去抓若晨的左手,若晨的眼睛在河面上,心在呼应他,顺从地任他握住她的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东峰犹嫌不够,松开手,若晨也松开,他用五个手指与若晨的手指紧紧地交叉扣在一起。他觉得这样与若晨能像青藤缠树干一样,永不分离。他感觉到若晨的心跳,若晨也感觉到他的心跳。
他们好像是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才来到河岸,他们的梦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细语呢喃,又各自幻想着。他们静静地坐在大石头上,坐在古柳树下,肩并肩,看着质感的水在缓缓地欢畅地游动,犹如神灵之手抚动的琴弦。天上有云了,在激流的深处,太阳闪着白色的炽焰。他们相信他们的未来,也一定像这阳光一样明亮美好。
东峰没有告诉若晨自己爷爷去世的消息,他也不准备把自己不上高中了的决定告诉若晨。他只把不再读书的想法跟本大队的同学黄亚明透露过。他跟黄亚明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关系最好。很多同学玩着玩着就玩消失了,而他们一直在。黄亚明家里穷,是半边户,父亲在城里的一家机械厂当车工,母亲在农村,他下面有四个弟弟,全由母亲拉扯,而母亲又有风湿性心脏病,日子过得艰难。黄亚明倒是乐观,他说他读完初中就不准备上学了,五十岁不到的父亲让他去顶职,到时父亲有退休工资,他有学徒工资,这样家里的状况就能改变。
黄亚明主动跟东峰说不上高中了,这让东峰找到了同盟军,不上学的决心更坚定。但是,东峰珍惜在学校里的最后两个月时间,他跟同学们照样打篮球,打乒乓球,跟大家友好地相处。有一天,他跟黄亚明正在操场里打乒乓球,高二年级的几个人走过来,说:“球台是我们的,上午我们就占了。你们走开,让我们打。”
黄亚明不甘示弱,挥着球拍说:“上午占球台,下午还算数?谁先来谁先打,这是规矩!”
“要说规矩也得由我们定!”高二年级的一个胖胖的城里学生有着天生的优越感,他瞧不起乡里的同学。他仗着人多势众,爬到球台上坐下来,做着鬼脸,不让黄亚明发球了。
这时,东峰班上的一些同学听见争吵声就赶了过来,他们是来为班长帮忙的。若晨和几个女同学正在操场上跳绳,她们也赶过来了。这要在过去,东峰肯定要跟高年级的同学发生冲突。东峰是个不服输的人,他会要把球打下去。刚进初二时,他就因两个高年级的学生在回家的路上,故意踩了黄亚明一身泥巴而不道歉,他动了手。但这回,东峰拉着黄亚明说:“算了,我们不打了。”
东峰是息事宁人,这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要离开学校的人了,不想跟任何人有纠纷有口角。他幻想他已经长大成人,他在同自己的稚气做斗争。
“我是乡下来了,是班长,我不跟人家比高低。”他在心里说。他的两眼明亮,毫无惧色,好像泰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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