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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琬换好常服,出了院门,苏彧已等在那里。
这位大都护的嫡长子身材颀长,容貌俊秀,站在门边,堪称芝兰玉树。他的气质颇为冷凝,即便对着新婚的妻子,神情也是淡淡的,却无人会说他不是——世家贵族的做派,本就是这般,哪怕是夫妻,也要端正守礼,不能有一丝逾矩。
东莱苏氏本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之一,苏彧这一支的先祖是苏氏旁支,却凭着出身和本事做到了一郡之守,又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投靠了夏太祖,得了个袭五代的侯爵。虽说前些年曲成苏家不发达的时候,东莱苏氏完全没拉一拉这个旁支的意思,大概是觉得你们有爵位就够让人羡慕的了,我们不求你就算好的了,你还想求我们?伴随着这些年苏锐的崛起,东莱苏氏的示好也越来越频繁,加上世人对世家还是很推崇的,勋贵明着鄙夷,暗地里却偷偷学世家的做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曲成侯府纵不喜本家,也不好与他们公然断了往来,人家投之以桃,自己也少不得报之以李,留存几分世家风气,苏彧的姿态自不会惹人怀疑。
如果秦琬不知道他另有所爱的话。
正因为如此,秦琬对苏彧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权作打过招呼。
这个笑容温和又恬静,让人见了,心都为之沉静下来,觉得自己与她挨得很近,却又因为她给人的尊贵疏离之感,不自觉就分出了上下主次的距离。与其说是妻子对夫婿的态度,倒不如说是主人对待客人的礼貌周到。
苏彧噎了一下,却没表现出来。
他虽打小就被莫鸾逼着礼让秦宵,那也是尊卑有别,这些年更是众星捧月,少有人会给他脸色看。莫鸾一门心思扑在儿子上,苏彧的教养自不会差,也没真心胸狭窄到斤斤计较的程度。他心悦邓凝,却未做出什么逾礼之事;厌恶婚事,到底也没真给秦琬脸色看。不过是被人捧久了,乍然间遇到个身份比他尊贵的小娘子,又强塞成了夫妻,心中有些别扭罢了。何况他本就不喜欢秦琬这般明艳张扬的女子,偏好邓凝那样进退有度,端庄大方,私底下又带点若有若无的忧郁的姑娘呢?
话虽如此,他也知晓邓凝之祖和他生父在朝堂上的地位。文武联姻本就稀奇,若是宰相与大都护联姻,莫说圣人,满长安的人都该睡不着觉了。故他虽心悦邓凝,时常到她会出现的地方去,为她拖着不肯许婚事,心里头也知自己与她不可能,为不损邓凝清誉,方将此事遮掩得不透多少风声。他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存了几分痴念,明白男子晚婚不愁,女子却不能错了花信,盼着邓凝过得好罢了。若是邓凝定亲,彼此没什么往来,他兴许也就绝了这个念头。偏生邓凝嫁到了魏王府,日子又过得极为不好,苏彧明知自己成了尴尬人,还忍不住想照拂邓凝几分,却无计可施。
见着曾经爱过,至今未曾忘怀的女子日渐憔悴,明白自己动照顾她的念头已是不该,待到成亲后,更应该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妻子上,苏彧对“成亲”便有些本能的排斥。如今见秦琬虽无当年所见的那般骄横,对他也没半分新妇的羞涩恭谨,想到邓凝在魏王府微小谨慎,毕恭毕敬,步步不肯错尚且折腾得只剩半条命的样子,他对新婚妻子纵谈不上厌恶,也称不上喜爱了。
这两人皆是心高气傲之辈,彼此都抱着“你既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有个面子情就好”的想法,礼仪风度未失,却无半点亲近之意。好在秦琬身份足够高,哪怕不被夫婿喜爱,一辈子的体面尊重也是有保证的。瞧着她带来的陪嫁,个个绫罗绸缎,镶金戴玉,谈起县主来没有不说她出手大方,宽仁厚道。只要不犯着她的忌讳,赏赐从来都是厚的,下人们看在眼里,也不敢有所怠慢。
苏锐度儿子品行,也不指望他能审时度势,放下身段,平等地对待妻子。但为了苏家传承甚至安危,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置之不理,也只有趁着他还在京城的时候,多让秦琬认识一些苏家外院的人,好歹树立个“夫妻一体”的形象。将来二人若有什么嫌隙,这些真正有本事有武力的人有了几分顾忌,也不至于立刻借着武力将秦琬钳制在府里,这才有让秦琬和苏彧夫妇去外院转一转的主意。
说是引荐,实际上苏家外院也没多少要紧人——苏锐常年在外,莫鸾妙龄当家,拉着五个儿女,畏惧人言如刀,总是要避嫌的。若不是苏锐为好好“教育”顽劣的小儿子,三年前特意送西域带了个西席来,他们连去书房这个步骤都能省了。
苏锐为小儿子请了个蛮夷西席的事情,京中虽未传开,关注苏府的却都已经知道了。奈何苏荫对这个恩师十分瞧不上眼,一口一个“蛮子”,大家也就理所当然地想成胡人的形貌。谁料见着此人,才发现他身形高大伟岸,容貌却是一等一的清癯,全无胡人的高鼻深目,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眉清目秀,又透着一股难言的沧桑和坚毅。举止洒脱,进退有度,端得是一等一的好人品。
对这个西席,苏锐重之又重地介绍:“这是来自于阗国的尉迟先生。”
苏彧不大喜欢这个三番五次惩戒幼弟的胡人,只是礼节性地行了个拜礼罢了。秦琬倒是想起一桩,便露出几分好奇之色:“我听闻于阗国的国姓便是尉迟,莫非先生是于阗皇室中人?”
听见她这样说,苏彧的眉毛动了动,面上颇有些火辣辣的感觉,毕竟秦琬不说,他还真不知道千里迢迢的于阗国国王姓什么。如今听秦琬一体,他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心里头便有几分信了。
安西大都护在大夏极有实权,对西域诸国的国王来说也是地位超然的人物,寻常胡人见他都难,怎会得到他的信重和推崇?若是西域哪个国家的皇室或者宗室,这样倒是说得通,长安权贵见胡女娇媚**,也会尝尝鲜,西域权贵纳几个汉女又有什么稀奇?江南女子身材娇小,体态玲珑,与胡女截然相反,被宠幸也属正常,但若此人真是于阗国的宗室,留他在苏府是否不合时宜,若有人借此诬阿耶通敌叛国……
苏锐闻言,朗声笑道:“你看看你,又骗到了一个。”
玉迟摇了摇头,无奈道,“尉迟非姓,亦不是你想的那两个字,而是美玉的玉,姗姗来迟的迟。”苏锐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到底记挂着小姑娘的面子,笑道:“你也莫要介怀,我第一次见玉迟的时候,也当他是于阗宗室。”
玉迟?不是尉迟?
苏彧实在不知说自己这个弟弟什么好,当了三年弟子,连先生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奈何……罢了,蛮夷而已,即便会几篇诗文,习得几手功夫,长安难道找不出这样的人?阿耶让他做四弟的西席,看重得也就是他不沽名钓誉,又不通礼数,会在苏荫犯错的时候下重手责罚罢了。
与苏彧的复杂心思相比,猜错了玉迟身份的秦琬没半点尴尬,反倒点了点头,赞许道:“既是如此,玉先生定然十分有为!”
宗室这等身份嘛,与皇家血缘近的还值点钱,若与皇家血脉远了点,除了一个名头外,兴许还不如许多臣子。汉、燕两朝未曾灭亡的时候,便有许多宗室落魄到只能做个平民百姓,凭个名头唬唬人了。玉迟瞧上去也就三十四许,若无所作为,苏锐何至于担了被人污蔑的风险,将他这个胡汉混血请做西席?所以,他必须很有本事,能耐大到苏锐都不大相信他一人可以打拼下这么大的基业,必有家族帮助的缘故。
苏锐见秦琬如此敏锐,又是欢喜,又是叹息,喜得是儿子儿媳若是一条心,有这么个身份尊贵又聪慧敏锐的儿媳在,何愁苏家不兴旺?愁得是儿子配不上秦琬,偏生摆出一副让人不喜的模样,好好的姻缘,即便不成仇家,也不会真亲如一家了。
他心中转过万千思绪,面上却不露分毫,亦赞道:“这是自然,玉先生乃是西域最大商队的拥有者之一,赤手空拳打拼出偌大基业,何等有为!”
苏彧对蛮子还是轻视的,加上幼弟时常被罚,他本能地对玉迟存了偏见。如今听得玉迟的身份,若非畏惧父亲的威势,简直要当场诘问苏锐对儿女有几分看重了——苏荫是安西大都护,曲成郡公的小儿子,世家的子弟,让一个蛮夷做西席已经贻笑大方了,这人居然还是个商贾?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虽不至于零落尘泥,到底不被人正眼看。
秦琬出身彭泽,少时条件艰苦,不容她摆皇族架子,便没像这些权贵一般,听见“商”就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相反,她听裴熙说过,西域诸国掌控着往来商路,土地又贫瘠,便多重商贾之事,将西域的珍奇物事运过来,再将大夏的瓷器、刺绣、丝绸等东西卖过去,利润之大,非比寻常。但同样,眼红这份财富,意图染指的马贼、沙匪、盗贼甚至官员也特别多。正因为如此,想将一支商队经营出来,钱财倒在其次,兵力和后台才是最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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