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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牵着驴前行,眼见大街上青惨惨白茫茫,一片恐怖无人,没想到一条素净的长衫,站在一户人家外面,背着手正看些什么。时书:“总算见到个活人了,只是这背影怎么看着眼熟啊?”待转过脸,时书惊讶:“林太医?”竟是林养春!林养春笑了:“原来是你俩么,好好好,又来一对送命人。也是,放着东都世子府的安逸日子不过,来自找苦吃。”时书好奇:“你不也在这里,你在看什么?”林养春:“看死人啊。听说这里有人刚死,我来看看,是个什么死法,死成了什么样子。”时书一下后退了一步,心里发麻,退到谢无炽身旁:“什么死法?”“死前冷热交替,胸腔疼痛,内出血,神智错乱。死后七窍流血,面黄肌瘦,苔白如积粉。”时书留意到,林养春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似乎积劳成疾,手里抓着一束草药,比在世子府时干瘦憔悴:“今天看了一百个死人,都是这样的死法!瘴疠鬼毒之气!这舒康府有十余万人,城外还有数十万人上百万人,阎王爷的生死簿忽然勾销这么多名字,哈哈哈,我林养春当了一辈子的大夫,有生之年,竟能遇到如此惨事!”“啪”,林养春竟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为什么打自己?你救不了他们……可这也怪不了了你……”时书被震慑在原地。他想往前走,抬头,对上谢无炽沉如水的脸。来的路上,见了许多流民和尸体,时书并不觉得绝望,战役已过,接下来便是修生养息。但林养春这番话,给他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难即将临头。谢无炽:“林太医,不要过分自责。”“自责,我这庸医怎敢自责……你们没地方住?跟我来。”灰蒙蒙夜雾中,同他从小门进了一方写着医药局的四合院内。林养春开了间房门便撒手而去:“你俩住这儿吧,有空了来帮我磨药捡药,太多病人,局里那点人根本不够用。”时书:“好,我有空一定来帮你。”古朴清幽的后院客房,从东都赶路到舒康府,有了遮风挡雨能休息的歇脚处。时书心里头安静了下来,坐到桌子旁想喝水:“没想到林太医,专门从东都赶来这里救人啊,真是个好医生。”“生水,不要喝。”谢无炽夺去了他手里的水杯:“我去烧开水,从现在起,不要乱吃东西,乱喝东西。”“为了防止染上这个鬼毒?好……不会乱喝了。”时书手一顿,拿水囊喝剩下的。院落与前庭隔着一段距离,但隐约有声音传来。时书仔细听了片刻,才辨认出是“好疼啊好疼啊”“哎哟……”“我的腿我的腿!”“大夫求你救救我!”“好疼好疼”“我爹呢?死了吗?”一类的惨叫。时书自语:“整座舒康府城安静如死,唯有医药局哭声震天……”幽暗的灯光,照在时书白皙的脸,在眼睫下染了淡淡阴影。时书吃过了饭站起身,叹气:“谢无炽,这谁能坐得住啊?我去前院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谢无炽:“不休息?”时书:“我不累,等我累了再回来,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睡觉吧,晚上回来我会轻点声,不打扰你。”谢无炽:“一刻也闲不住?”时书:“反正我也没事干。”谢无炽手挟着茶杯,闭上眼呼吸了一下,起身:“一起。走之前,拿布帛把口鼻掩上。”时书站在原地,谢无炽从包袱取出先前买的布纱,上来一层一层绕在了时书的口鼻,缠绕之后,黑眸才一应:“去。”-时书走到前院,但见烛火幽暗,不仅仅是担架上,院子和走廊下也躺着病人,用纱布一圈一圈缠住头颅,或者是吊着半条腿,还有直挺挺躺地上的。官兵来回走动,见人死了便拖出去,大夫在开药,衙役在搬药切药熬药,十分忙碌仓促。门口,有人等着抬一副担架,时书上前:“兄弟,我来帮忙。”“行,来吧。”时书:“嘿!”刚一发力,双臂都在颤抖。对面的兄弟笑了:“小弟,死人可是很沉的,没点力气还真抬不动。”“……”时书看到布帛下苍白的脚,“尸体都抬到哪儿去呢?”“先抬车上去,再拉到城外,一把火烧了。”时书:“原来是这样。”时书跟着他一路走,走到了停着马车的地方,像草垛一样,摞着的全是尸体。黑夜中,将士们都等着,看数量够了便把车拉走。“抬他的脚。”时书呼吸了一下,抬着脚,和对方一下把尸体甩了上去。对方说:“好了,谢谢你啊!小兄弟。”“没事没事,不客气。”时书说完,只觉得双手冰凉,匆匆忙忙往回跑,到水井旁去洗手。灯光晃着眼睛,一只飞蛾撞晃了灯火。时书在这种氛围中,感觉到有点麻木了,他回了走廊下,被林养春抓住,说:“这些柴胡,全都切成片放罐子里熬去,刻不容缓!”很大一捆的草药,时书点了点头,试铡刀很快上手,将柴胡的根茎送进去,切出外棕内白的薄片后,放到瓦罐子里煎煮。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谢无炽不在医药局,他和世子府的幕僚汇合后,有应酬,并暗中调查民叛的原因。时书则天天在医药局熬药。
“——砰。”盖子落到罐身。时书猛地睁开眼,眼睛有点模糊,连忙捻起盖子:“好了,这罐药好了。”林养春:“给堂屋中间那人喝,先凉凉。”“好。”时书用帕子包着药,穿过匆匆的人群走到堂屋中间,一方草席上躺着一个人,身材高大,骨骼粗壮,腰间系着窄窄的带子,据说是今天刚从军队里运送来的人。“军队,军队里送来的病人……”时书端着药碗走近,这男人满脸苍白,胡子拉碴,嘴唇朱紫色,一看便是十分虚弱的病人才有的苍白。时书喊他:“大兄弟,喝药了?”没有回应。时书:“兄弟,快醒醒,你该喝药了。”近日出门,谢无炽不仅用布帛将他的脸捂得紧紧实实,连手指头也不放过,全用布帛缠绕。时书在男人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男人醒了,六月天气,却冷得浑身筛糠一样发抖,他看了一眼时书,眼睛变得通红,猛地伸出手攥住他的手腕。力大无穷,时书在摔倒前连忙把药放下,对方撕扯着他:“媳妇儿,冷啊,真冷。你且回,不要给我送饭来了。”“我马上过了河,都不知道几时能回,我要死在边防。你另找个男人嫁了。”“快走,快走……”“这里全是死人啊——”时书:“兄弟,我知道你想老婆了,快喝药吧,快好起来,回去见你老婆!”“走吧,别想我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时书抓起药碗:“喝药喝药,兄弟,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时书被拉扯着,对方明明冷,但发烧又烧糊涂了。时书刚要伸手去扣对方的齿关灌药,后背,一双手裹着腰把他拎了起来。“谁谁谁!”时书扑腾。谢无炽不知几时回来了,头戴一顶竹编的笠帽,青丝被裹在一层一层的纱布下,单手取下那斗笠,浮着青筋瘦削而粗大的腕骨,恰好一只放在头顶,一只卡在他腰间。谢无炽半垂下目光,一言未发地看他,顺手将男人撕扯时书的手扯开。“我回来,正好过来看你。”时书:“谢无炽,你来得正好。你把他按住,我要灌药!”七手八脚终于把药喂给这人喝了,时书额头冒汗,坐在地上:“终于好了。”谢无炽:“今天要不要早些走?府院摆置了酒席,宴请我们吃饭。”时书:“我不去,和他们说不上来话,还不如在医药局待着,这里好多人等着我喂药,很忙。”“今晚几点回来?”“恐怕很晚,林养春说舒康府招了瘟,要请傩神,赵公明还有钟馗,让我扮演花童。”“你扮花童?”“对,就是往头上插很多花,拿一盆水边走边洒,将整座舒康府都走一遍,驱逐瘴疠鬼毒。你也懂,这种情况下,大家不得不相信鬼神了。”谢无炽:“呵。”时书:“你呵什么?”谢无炽视线从他身上舔过:“你扮花童合适,很漂亮。”“但拜神,没有用。”时书回到屋檐下切药材,说:“谁知道有没有用了,求神也是一种上进,没有希望的时候,神明是唯一的希望。”时书的手指让纱布裹着,指尖,渗透出了斑斑的红锈。谢无炽盯着他的指尖,嗓子哑:“切药,切到手指了?”“不是,铡刀太磨手,磨破皮流血了。英勇的证明。”谢无炽垂眼,安静了片刻。药草旁放着花冠,时书上街巡游过两次了,得空取来戴到头顶:“给你看看,花冠长这样。”谢无炽靠着梁柱,侧过头看他片刻。春天,一切美好的草与花的桂冠,扎了满满的一簇,当繁花似锦戴到头顶时,衬得时书白皙的脸更剔透,对人一笑,甜得灼目。谢无炽单手架着一把长剑,松散地靠在梁上。扪心自问,他并不算什么好人,天下的死活,又与他有何干系。谢无炽漆黑的眸子静静看他片刻,理智里声音,有些事不要插手的好,淌了浑水会付出代价。于是这些日子,暗中走访舒康府,眼见家家陈尸,他心中的天秤仍在持平之中,没想过偏袒任何一方。眼前,时书给他看了花冠,取下,抓了把草药放到刀口切成碎片。谢无炽送出刀鞘,轻轻抬起他下颌。时书睁眼,俊秀无双的少年脸:“你干什么?谢无炽,把你的剑拿开。”“小花童。”谢无炽嗓音平静收敛,似有咂摸深意:“想少死人,别求神。”“——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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