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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越之恒正在绘制图纸,方淮拎着一壶酒来访。“我刚从灵域结界回王城,就听说你要成亲,还是陛下亲自赐婚。四处都在说你早就恋慕裴玉京的未婚妻,亲自向陛下要的人,真的假的?”越之恒笔下不停,蹙了蹙眉,头都没抬:“谁传的?”他疯了吗,恋慕裴玉京的未婚妻?方淮一点就透:“是为了引裴玉京出来?”越之恒不语,这事众人心知肚明,连逃走的仙门也一想就能明白,偏赌的就是裴玉京对湛云葳的情谊。愿不愿意为了湛云葳,豁出命来抢亲。方淮扬眉:“掌司大人,你是希望他来,还是不来?”越之恒收了最后一笔,冷声道:“你很闲吗?”“开个玩笑嘛。”方淮见他一副冷淡的模样,只觉无趣,凑过去看,发现越之恒画的是改良版“洞世之镜”。旁边密密麻麻全是越之恒写的注解,譬如如何拓宽想看的范围,如何能不被追踪之人察觉,还计算出了精准的数值,标记好了用材。有时候方淮不得不佩服炼器师,从绘图开始,无不繁琐、孤独、无趣,要什么样的性子才能忍受这般日复一日的生活。偏偏越之恒这种凉薄又狂妄的人,竟是个炼器师。方淮盯了一会儿那图纸,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道:“这镜子能不能给我也做一面?”越之恒收起图纸,问:“渡厄城最近不太平?”“不是。”方淮满眼放光,“这镜子这么好用,我平日没事的时候,可以用来看小蝶。”夜燕蝶是家中给他定下的未婚妻,也是一个御灵师,方淮喜爱她喜爱得不得了。“方大人请便,越某累了,不方便招待。”方淮连忙讨饶:“别别别,说正事。”他正色道:“近来越来越多‘入邪’的平民,悄悄前往渡厄城。”讲起这件事,方淮也觉得心烦。昔日仙门林立,还会救邪气入体的平民,让他们不至于绝望。勉强维持了一个平衡。但如今陛下雷霆手段,覆灭了仙门,导致沾上邪气的人绝望恐惧。邪气入体后,得不到及时祛除,假以时日变成邪祟,只不过早晚的事。权贵有御灵师救命,他们呢?他们什么都没有。与其残喘个几年后被彻天府杀死,不如前往结界另一头的渡厄城去。渡厄城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是邪祟之城,危机四溢。可笑的是,也是世间灵气最充足,天材地宝最多的地方。这些平民想着,就算自己死在渡厄城,若能找到天材地宝让同伴带回去,父母亲眷也能过上好些的日子。这样的情景本就在越之恒的意料之中,越之恒听罢也没什么反应,道:“左右是个死,也不乏是条好出路。”就算他们不去渡厄城找死,过几年也会死在自己手中。方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同为百姓口中的王朝鹰犬,有时候他觉得这位掌司比自己还冷血。越家作为昔日仙门之一,竟诞出这样一个邪戾又无情的怪胎。难怪百姓恨他就算了,越家人也不待见他。方淮说:“我们方家接下来恐怕要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了。”方家历代出阵修,如今灵域的结界,全由方淮的祖父方大人在维护,这份担子随着祖父年老,日渐落在了方淮身上。入邪的百姓去了渡厄城,彻天府平日里要诛杀抓捕的人,自然就少了。“话说回来,你清闲了,刚好可以与你的新夫人培养感情。”方淮说,“我听说她是昔日灵山最温柔美丽的女子,你就没想过真与她做道侣吗?”越之恒不予置否,如果面不改色杀三皇子也能算温柔的话。越之恒开始净手,他盯着手上的墨点子,平静地吐字:“没想过。”如果不是朝中没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方淮叹息道:“湛小姐真可怜,被留在王朝做质女,裴玉京也注定不会来救她。”越之恒说:“你怎么知道裴玉京不会来。”“论炼器我不如你,但论起仙门八卦,我若排第二,王朝没人敢排第一。”方淮笑了笑,他娘是知秋阁阁主,灵域和人间的消息,无所不知,“世人只道裴玉京修行一日千里,天生剑骨,殊不知他自幼修的是无情剑。”无情剑道,注定不能为任何女子动情。“偏偏他与湛姑娘的这门婚事,是他自己求来的,他不惜忤逆他师尊与亲娘,确然对那位湛小姐动了真情。但不管是为了仙门根基未来,还是裴玉京的性命,那些长老与他母亲,绝不会让他踏入王城一步,你且等着看。”越之恒看向窗外,王朝仲夏,往往是阴雨绵绵的雨季,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关着那少女的阁楼,在雨中微微亮起,如暗夜下的一点繁星。想到她为何无法入睡,越之恒收回视线,心里低嗤一声。彻天府本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厌弃,不讨喜的地方。她最好祈祷方淮所言有假,裴玉京照旧会来。他能交差,她也能早日离开。云葳趴在窗边,缩回触碰雨点的手。她无法出门,白日睡多了,晚上精神奕奕,索性起来赏雨。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现在又面临一样的局面。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她仍旧记得自己当初多么盼着裴玉京来,来带她离开。裴玉京是她情窦初开第一个心动的人。倘若刚去学宫修习,她一早知道他修的是无情剑道,就不会在他入道浑身冰霜之际,用御灵术“救”这位可怜的师兄。也不会让裴玉京于冰霜消融后,一睁眼就看见她。那时少年神情惊讶,眼里带上浅浅笑意:“这位小师妹,你在救我?”她懵懂眨了眨眼,点头。他望着她,低笑一声:“如此,多亏师妹相救。”年少慕艾,两小无猜。那少年总在月下对着她笑:“师妹要修控灵之法,不必一个人躲起来,可以在我身上试,我不怕痛。”后来裴玉京执意要与她成婚,蓬莱的长老险些活生生气死,蓬莱山主夫人甚至亲自动用了刑罚。夫人口不择言:“混账东西!你被那个小妖女迷昏了头,竟宁愿自废前途,不若为娘动手,亲自打死你。”清隽的剑仙垂着眼皮,顶着满背的伤,深深叩首,一言不发。他用自己半条命,换来后来与她的一纸婚约。云葳其实从不怀疑他的真心。怪只怪这世道,邪祟横行,人人身不由己。裴玉京一出生注定背负许多,他肩负蓬莱、甚至整个仙门的希望,与这些大义比起来,那年午后懵懂的小师妹,注定被他留在原地。她前世不懂,执意与他在一起,蓬莱夫人与长者对她百般刁难,恨之入骨,恨她阻了裴玉京的路。后来失了根骨,裴夫人更是以命相逼,逼着裴玉京要么断情念,要么娶明绣。夫人横了剑在颈间,裴玉京无法看母亲自戕,最后身后琉璃剑出鞘,他选择自己丧命。“母亲,若你非要逼我,这就是……我的回答。”好在裴玉京最后被救了回来,他睁开眼,苍白道:“对不起,泱泱,我好像总惹得你哭。”许是这件事给了她勇气,云葳那时候并不信有命定的有缘无分。直到裴玉京进入秘境后出来,身边跟着怀孕的明绣。他嗓音喑哑,再次跟她说对不起。他是蓬莱教出来最好、最良善的弟子,因此无法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与明绣。湛云葳终于知道什么叫造化弄人。她枯坐了一夜,天亮以后,湛云葳眼眸重新澄明干净,起身毅然离开玉楼小筑。临走前,还不忘拔剑砍了明绣最珍爱的药圃,又留下了裴玉京送她的灵玉。她没法怪裴玉京,他已经做了许多,甚至几乎为她送了一条命,却终究没逃过亲娘和明绣的算计。裴玉京爱她,却自始至终没有护好她。裴夫人的怨恨与羞辱、明绣的暗害和小动作……在裴玉京看不见的地方,她也早已遍体鳞伤。云葳清点着自己的灵石,憧憬着去寻天底下最好符师的那日——她听说,剑仙裴玉京如仙门所愿,自此封印记忆,重归剑道。他唯一的要求,是仙门终生幽禁母亲和明绣。他到底没和明绣在一起,却也已然失去了那个用御灵术为他化冰的小师妹。云葳充耳未闻,离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没有回头。她一心琢磨该往何处去,如果做不了御灵师,那就做灵修,做符师!做一切能做的事。在成为裴玉京的未婚妻前,她降临世间最早的身份,本就是长琊山主之女。那个梦想着以御灵师柔弱躯体,诛邪祟、保太平、还盛世的湛云葳。可惜,最后出师未捷身先死。云葳回过神,让掌中的雨水顺着指-缝滑落出去。她想,果然世事不得贪婪,贪图了裴玉京少时给的情意,后来便得用自己的血泪与天赋作偿还。这次云葳知道,裴玉京来不了,心里也就没了期待。旁边铜镜中,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并非后来几年,酒楼中,小二哥看见的易容清秀少女。而是另一张白净无暇的、纯然无双的脸,没有后来的血痕。一切都还早。她关上窗,倒不如先弄清自己死前的困惑,看看越之恒到底是个什么人。她总觉得,这个人隐瞒了许多秘密。成婚前一日,越府那边才不情不愿、慢吞吞地送来了两个丫鬟。沉晔脸色难看:“就这样,聘礼呢?”虽说湛小姐是仙门的人,可到底担着陛下赐婚的名头,就没有哪个御灵师成婚会这样寒酸。来递话的小厮面对彻天府的煞星,冷汗涔涔:“二、二夫人说,于礼,应当大公子的母亲亲自准备。”沉晔皱了皱眉:“行了,你先回去吧。”想到掌司大人那位深居简出的母亲,沉晔叹了口气,虽无奈,还是原封不动把话转述给了越之恒。越之恒远比他想象的平静。大夫人冷眼旁观,毫不上心,越之恒也对此毫无感觉。沉晔尴尬道:“那……聘礼还要准备吗?”虽然他觉得,人家并不一定领情,准备了也不会收。越之恒说:“备,好歹是陛下赐婚,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将淬灵阁今岁新上的东西都送过去。”沉晔惊讶不已,淬灵阁是王城最好的法宝铺子,每一件珍宝都价值连城,甚至有灵石也不一定买得到。今岁新上的法器,有许多甚至是越之恒亲自绘图、亲自锻造的。先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聘礼全是上品法器。沉晔在心里算了算,法宝太多,恐怕得用鸾鸟拉。但这样做也有个隐患,如果湛云葳不收,将他们拒之门外,那丢脸就丢得整个王朝都知道了。沉晔不太担心这种事发生。彻天府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要办的事少有办不成的。不过让一个御灵师听话,他相信以掌司平日里的狠辣手段,有无数种法子,可以使湛云葳妥协。先前掌司一句话,不就让湛小姐不敢逃出彻天府。然而半晌也没等到大人吩咐。越之恒说:“她不收就算了,重新送回淬灵阁。”尽管藏在这诡谲皮囊之下的,一向只有阴谋诡计、肮脏人心,他也不屑在这种事上用湛殊镜威胁她。爱要不要,总归王朝里也没人敢舞到他面前来。这从来,就不是一场让人期待的婚事。成婚的仪式不重要,她都不在意,他自然也不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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