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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
谢骛清不在屋里,她略醒了会儿,下床将长发绑起来,穿上小缎面鞋就出去了。
这时间太早了,刚亮。除了两个值勤的军官,无人醒着。
谢骛清跨坐在石凳子上,看着老伯栽种在竹下的一小片菜地。何未走得多轻,都能被他即刻发现。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要她坐在腿上。
西厢房有打字机的响动,想来是在整理手写资料。
何未勾着他脖子,坐下:“起这么早,看菜地?”
“也看竹子,”他看着竹子,轻声说,“北方竹子不算多,等以后有机会带你回南方,满山的竹子,下一阵雨,就是这个时间,能在山上挖回不少竹笋了。”
他问她,见过梯田没有?
没两句讲到苗寨壮寨,山里的寨子,木房子挨着木房子,夜里,煤油灯一点。倒像和夜色里的星空对调了,仿佛整个寨子在云雾里,点点亮藏于其中。“那时有保定追随我去云贵的人,刚入山,半夜里总听得到咚咚咚的动静,以为有鬼。寻了几日,发现是寨子里的人趁着睡不着,在砸草叶,染衣服。”
谢骛清说到清末民初,还不通陆路,要从香港辗转到越南河内,再绕回到故乡。说到他后来带兵去的广西,十万大山环绕漓江,说到曾捉拿悍匪到河内:“我们队伍里有壮族的人,壮语和那边的话有些相通,能交流几句。”
她猜,他想念家乡了。
何未勾着他的脖子,轻声说:“这里也是你的家,亲亲我。”
他在晨光里注视她的脸,注视了许久后低头吻她。
一个值勤的军官从外头提着一桶水回来,刚从胡同的水井里打出来的,迈上台阶便侧过身,往门后站定。露出来的木桶边沿,水晃荡着洒了出来。
她在他颈窝里问:“现在心情好了没有?”
谢骛清笑,耳语:“不过看了会儿竹子,谁说不好了?”
不知怎地,她能察觉到谢骛清迟早要走,再次南下。
明明他只是看着百花深处一丛竹子,回忆了两句在南方带兵的事。
西北军阀们一个个离开了北平,西部各省赈灾义演的事没了下文。
这一日,她在航运公司的办公室里,见到从江浙赶回来的七姑姑,姑侄两人聊得正高兴,秘书递进来一张名片,正是那日广和楼见过的县长。
“是谁?没见你提过?”七姑姑看名片上的人名。
“一个县长,西北的县长,”她让秘书将人请进一旁的会客室,泡一壶好茶招待,“西北大旱了两年,他们来北平筹款。”
七姑姑叹气,将长长的麻花辫子撩到身后:“那边是惨,卖妻儿的全是明码标价了。还有自卖其身的,只求能不饿死。”
这是何知妡的习惯,每回坐下,都将辫子斜搭在肩上,要走时,撩到后头去。她始终是未嫁身,不喜烫发,保持着过去的习惯,一旦卸妆下了台,就是一袭长褂子,身段气度不必靠女子的衣裳撑起来,自有风流。
“你先见客,我也去会会旧友。”何知妡说。
“你知道,祝先生在北平吗?”何未在姑姑推开玻璃门时,忽然问。
何知妡手扶在门上,错愕回望。
昔日名冠京师的何七先生,在当权军阀面前都敢甩脸子,竟在侄女面前为了一个旧人失了态。“在一所师范学校做老师,”何未说,“姑姑要想见,我找个借口约他出来。”
何知妡静了片刻,轻声道:“我这一次回北平,拜会恩师,大摆宴席的事无人不知。他若想来见我,自然会来。他若不想见,又何必骗人来?”
由此,推门而去。
何未见到那位县长,说着捐盐的事,仍在回味七姑姑的话。
谢骛清这半个月不在北平,去了奉天。
他对奉天的军工厂极感兴趣,过去因为南北对峙,就算去了也被人提防,看得不够尽兴。这一回刚能行走,就迫不及待北上了。
两人像刚谈恋爱的新式男女朋友,每日电报往来从不间断。说军工厂,说奉天,也说奉天城的狐仙庙,在东南角楼下。她回电说,北平亦有狐仙塔,也在东南角楼。
两人于电报中,从狐仙说到东南角楼,最后说到奉天和北平有如此相似的地方,恐怕源于满清的萨满教。
电报简短,外人瞧不出其中趣味,唯他二人乐在其中。
送走县长后,秘书送进新的电报。
何未打开那张抄写的电文:蓑衣胡同,这名字有趣。
她一愣,他这说的是南锣鼓巷?
谢骛清回北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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