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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上兴武十三年冬,冷宫。荒僻的宫室门扇紧闭,除去通风的孔洞,四面窗子皆被木板钉死,即便是一天当中日头最盛的时刻,也只有几缕缥缈的光束从木板间的缝隙漏进来,照见殿顶飞舞的尘芥。一室清寂里,快烧尽的炭火发出微弱的残喘,惊蛰趴在榻沿,被噼啪一声惊醒,猛然睁眼才惊觉自己不小心睡了过去,立马抬头往榻上看去。榻上人乌发披散,面色苍白,不安地蹙着眉头,昏睡中不知又梦见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牢牢攥紧成拳,用力到浑身打颤。惊蛰慌忙将姜稚衣掐进掌心的五指掰开,看见她掌心紫红色的月牙印,匆匆起身去屉柜取药膏。旋开瓷瓶的盖子,却发现药膏已然见底,往外唤人,唤了好几声,回应她的只有窗外乌鸦粗粝的呀呀叫响。一个已然无用的人质,连看守的人也不再在意。谁还记得此刻躺在这废弃冷宫,无人问津的姑娘,曾是长安城中最最骄纵恣意,比天家公主还得圣宠的千金贵女。从珠围翠绕,众星拱月到跌入尘泥,不过两年。惊蛰抬眼望着这座凄暗的囚笼,拖着步子走回床榻,用指腹刮起残余在瓷壁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姜稚衣掌心,看着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印,看着脚边烧尽的炭火,无声落下泪来。这一切的开端,始于两年前的永恩侯府。那年冬天,夫人为了拿郡主给大公子冲喜,趁侯爷南下修渠,对郡主暗施巫蛊之术,利用安插在郡主身边的婢女,在一场权贵云集的宴会上使了下作手段,将郡主送进了大公子的院子。她察觉不对赶去,拼死护下郡主清白,却挡不住这桩丑闻被传扬开去,令郡主陷入了无尽的流言蜚语。满城风雨里,郡主夜夜噩梦,恶心得一日也无法在侯府待下去。侯爷不在,圣上出面严惩了夫人与大公子,将郡主接入宫中,让她住进那座这些年一直为她留着的寝殿。郡主从来都知道,圣上给予功臣之后这般荣宠,是因当年初初登基,需要巩固皇位笼络人心,可失去的已经太多,若还去追究拥有的东西纯不纯粹,岂不太可怜了吗?郡主不愿多想那些,像过去许多年一样接受了这份圣宠。此后两月,郡主幽居深宫,足步未出,虽是躲清静来的,衣食住行依然万般金贵,又得宝嘉公主三不五时入宫作伴,日子过得尚算惬意。当时的郡主也是真心感恩圣上给的这处避风港。天子威压之下,流言渐渐平息,郡主的噩梦也渐渐消散。临近年关,夫人娘家康乐伯府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贪污军饷案,钟家上下锒铛入狱,钟氏依仗娘家的美梦彻底破碎。郡主终于有了拍手叫好的心情,问是谁做了这等好事揭发的钟家?她替郡主去查探了一番,听说是宣德侯府卓氏状告,但宫里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说河东节度使范氏曾在圣上跟前暗指,此事是沈少将军幕后操纵。“沈元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郡主很是惊讶。毕竟倘若让郡主猜上一猜,恐怕等郡主将满朝文武都猜个遍,也不会出现沈元策这个名字。郡主也是那时才知,那个少时为了一只蛐蛐跟她跳脚作对的纨绔公子历经三年战事,已与从前大不一样,如今的沈元策身负少年战神之名,两月前凯旋那日,长安街头万人空巷,漫天花枝雨,连三年一度的状元游街也不及当时盛景。郡主冬日畏寒,鲜少出门,又刚好在沈少将军凯旋之际出了事,这两月一直不曾同他打过照面,听到这里还觉不可思议,问她真的假的?她便将从外头打听来的事悉数与郡主讲了,从沈少将军在河西打下的战绩,说到沈少将军现下在天崇书院的风头无两。郡主依然将信将疑。侯爷因差事没能赶上除夕回京,除夕那天,宝嘉公主来宫里陪郡主过年,颇有闲情地对郡主说,该不是沈元策自觉当年太恶劣对不住你,扳倒了钟家给你赔罪吧?郡主说得了吧,先不说他沈元策有没有那个本事,就算有,也没这良心。宝嘉公主不嫌事儿大,回头便去向沈少将军求证,问他可是为郡主出的头,谁知沈少将军却说:“三年不见,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倒是渐长。”郡主听说后气得七窍生烟,气沈少将军恶劣不减当年,也气宝嘉公主自作主张:“谁说他不一样了?这不还是死性不改吗?”宝嘉公主哄着郡主道了许久的歉,说谁想到沈元策在外瞧着人模人样,对郡主还是那个死样,往后再不搭理他。不过眼看郡主有了与人置气的心情,想来大公子留下的阴霾总算过去了。正月初二那日,圣上宴请各邦来使,郡主也与一众皇子公主一同出席了那场盛大的宫宴。宫宴进行到一半,西逻王后病危的消息从西面八百里加急传来。像一石激起千层浪,西逻使团当即匆匆离京,宫里人心浮动起来,众人各打起各的算盘。宫宴结束后,圣上也急召沈少将军入宫商议对此事的看法。郡主便是那日在宫里与阔别三年的沈少将军见上了节。完整章节』(),除了认命别无他选,却还要安慰侯爷,不到真正嫁进西逻,一切都还有转机。螳臂当车,还能有什么转机?在大局面前,郡主知道自己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习惯了,连恨都变得平静。等待婚服以及和亲仪仗筹备的日子里,郡主不哭不闹,只是整日整日抱膝坐在床榻上。她劝郡主不要就这么认命,如果圣上的顾虑在河西,沈少将军会不会能够改变局面?“沈元策怎么可能帮我?再说我不和亲,他不就要打仗了吗?”当时的郡主根本没去设想这个可能。“那周寺卿呢,奴婢打听来了,护送您去和亲的使臣是鸿胪寺卿周正安,周寺卿也很惋惜大烨秣马厉兵十年,却还要走和亲这一步,咱们有没有可能拉拢他?”她继续劝郡主。如果能得周寺卿相助,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郡主喃喃着说。虽然机会渺茫,好歹有了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她陪着郡主打起精神来,辗转弄到一张假死的药方,准备起金蝉脱壳的计划。临行前,郡主骗侯爷这药方不伤身,不必担心,在使团的护送下踏上了西行的路。那是大烨十载难逢的一个热夏,烈日炎炎里,和亲队伍每日行不足二十里,郡主吃着暑热的苦头,但也拥有了更多时间和机会收买人心。一路艰难行路,郡主待下温和,从无一句抱怨,时常将自己的藏冰分给队伍里中了暑气的仆婢侍从,渐渐地,大家对传闻中娇生惯养的郡主有了改观,照顾郡主也更上心。但最关键的人物是周寺卿,她们想尝试潜移默化地动摇周正安,待之后时机成熟,再与他谈判。快出京畿地带的某天,和亲队伍扎营在野,恰好有饺饵为食,郡主决定用一出苦肉计,让她装作疏忽,放任饺饵送进大帐。郡主因幼年吃饺饵时听闻母亲自尽的噩耗,这些年别说吃饺饵,连看到饺饵都会窒息。面对送到眼前的饺饵,郡主浑身直冒冷汗,作呕不止,吓得周寺卿慌忙请医。她便装作伺候不利的样子迟迟赶到,顺理成章地对周寺卿和医士说起这饺饵背后的往事。周寺卿自己也是有子女的人,看见光鲜在外的郡主背地如此苦楚,叹息着下令往后队伍里再不可出现饺饵。那之后,郡主时而示一示弱,其实所示的弱也都是实情,只除了一件事。有次郡主因暑热晕厥,周寺卿慨叹说,若公主早些成婚,也不至于有这一遭了。她听周寺卿这意思像在遗憾郡主早年挑剔,如今才落到这步田地,想着火候还是不够,便添添油加加醋,顺势扯谎说郡主原本有一段定好的姻缘,都是被钟氏所害,遭受流言非议才告吹了。周寺卿惊问怎么没听说过这事?她圆谎说起先侯爷瞧不上人家,郡主只能与对方()暗中来往,所以长安城里谁都不知道。假话掺着真话说,周寺卿果然信了。她再接再厉地加以渲染,周寺卿看待郡主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怜悯。但这点怜悯之情还不足以拉拢一名钦差使臣,郡主琢磨着铺垫起下一步计划。却没想到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六月末,二皇子和河东范氏利用南面三州旱灾趁势起兵谋反,阻断了和亲的路。叛军来得太过突然,一路发兵直取长安,一路主攻关内去拦截河西援军,他们所在的地方暂时没有遭遇战火,但兵荒马乱里和亲队伍不得不滞留原地。周寺卿带着使团避进京畿附近的一座城中,等待朝廷联合河西平反。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听说河东起兵之后,玄策军从河西出发驰援,急行一千多里,抵达杏州遇到了阻力。杏州治所杏阳城出了叛徒,本该易守难攻的一座城池被叛军轻易攻破,成为了叛军抵御玄策军的堡垒。玄策军千里驰援,再能打也已是疲兵,在那里不可避免地消耗了大量的时间,牺牲了大量的兵马,所幸最终拿下杏阳。过了这个关卡,玄策军终能长驱而入,一路所向披靡,收复关内,换叛军落荒而逃。眼看叛乱将要平息,一个坏消息传来——范氏撤出京畿的方向,正要经过和亲使团所在的城池。周寺卿预感不妙,怀疑范氏走投无路之下身无筹码,可能拿和亲公主当人质,连忙让郡主乔装改扮,躲进城中百姓家里。很快,周寺卿的预感成了真,叛军当夜便杀入城中,挨家挨户搜寻过来。她保护着郡主死藏不出,奈何叛军丧尽天良,放话若不交出公主,便要屠杀城中百姓。她们主仆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外面叛军举着火把踏踏来去,当叛军向一个稚龄孩童举起屠刀,倒数到一的那刹,郡主挣开她的手,颤抖着冲了出去。“我就说宁国公的女儿岂会置黎民百姓的性命于不顾,真可惜,公主身上流的血太过良善,范伯伯今日便给你上一课——良善之人软肋太多,所以好人永远不会有好报。”范氏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着看向自投罗网的郡主。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一刹,一支重箭自黑夜里破空而来,一箭射穿了范氏的胸膛。四下叛军惊愕得连绑郡主都忘了,范氏缓缓低头看向胸前的箭矢,难以置信地摔落下马。“那我也给范节使上一课——废话太多的恶人,也没什么好下场。”一道含笑的男声从屋顶传来。那就是郡主与沈少将军见的第二面。
在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黑夜,在郡主最绝望的一刹,那个少年单枪匹马奇迹般潜入被叛军占领的城池,如同神祇从天而降。郡主终于相信世人冠给他的战神二字并非虚名,也终于动摇了记忆里他曾经的模样。那一夜,沈少将军一人一枪,为郡主杀出了一条血路。她带着郡主沿路撤出,后续赶到的玄策军也解救了被俘的和亲使团。然而天亮时分,当她们与周寺卿在军营会合,却发现使团的人少了一多半。原来前一夜,叛军放话屠城之前先对使团下了杀手,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无人交代郡主的下落,叛军这才转而搜城。周寺卿不忍地说,这一路走来大家都承了公主的恩,当时想着只要能拖一刻,援军就近一程。天光大亮,满地尸首横陈在眼前,比起自投罗网的绝望,那时的郡主才像真正走到了崩溃的边缘。郡主跪在军营地上,对着尸山血海失声痛哭,嘴里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在场的周寺卿,沈少将军,李军医或许都不知道郡主何以狼狈至此。只有她知道,郡主口中的对不起,是因为郡主对使团里每一个人的好都有目的,都是为了拿捏人心,可到最后,这些人却拿命回报了一份别有用心的、微不足道的恩情。她扶着郡主回帐,一路看过那些伤痕累累的侍从和士兵,经过沈少将军的帐子,看见士兵端着血水出来,帐子里,沈少将军浴血鏖战之后满身的新伤叠旧伤,正漫不经心处理着伤口。郡主却震撼得驻足不前,直到周寺卿过来引路方才回过神。后来回想,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郡主对沈少将军不再那么厌恶了。其实沈少将军来救郡主,不是因为郡主这个人,而是因为郡主和亲公主的身份,一旦和亲公主成为人质,便会令沈少将军陷入两难,若放过范氏,则平叛失利,可若令和亲公主发生意外,即便平叛成功,玄策军也会落人口实,被有心人冠上无视和盟,好战喜功的罪名。但对郡主来说,不论最初的缘由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沈少将军的的确确是为救她伤成了那样。那些少时的口角在那血淋淋的一幕面前,或许已经不算什么。那几日,和亲使团和玄策军同留原地休整,郡主前后让她给沈少将军送去了一些药物和吃食,一来二去,一个误会闹了开来。有日她照顾完郡主,端着面盆走出郡主的帐子,被周寺卿叫了过去。周寺卿问她,曾与郡主私定终身的人不会就是沈少将军吧?她没想到当初随口编造的谎言会被对号入座,一愣之下连忙否认。仔细一想,过去的沈少将军的确很符合侯爷瞧不上的样子,与郡主也诸多交集,此前朝堂上本就有沈少将军扳倒钟家的传言,如今沈少将军又孤身营救郡主,加之郡主这些天心情复杂,一面为着沈少将军相救之恩去探望他伤势,一面又碍于过去别扭着抹不开脸,好像真能当成旧情人见面那回事。她当即解释说郡主和沈少将军只是单纯的冤家对头,本是为扯谎心虚,看在周寺卿眼里却仿佛成了因被猜中真相而心虚。周寺卿面上自然没多说什么,只道是他误会了。她心想万一周寺卿与沈少将军提起这事,被沈少将军猜到她们的用心就麻烦了,忙问郡主该怎么办。郡主却说:“没关系,露馅不露馅,都不重要了。”她隐约感觉郡主做了什么决定,当下却不敢肯定。直到长安传来诏令,命和亲使团休整完毕后继续启程西行,因随从伤亡惨重,由西回的玄策军顺路开道护送。和亲既已定下,此时拖延,便会令西逻看穿大烨内乱之后元气大伤,西逻很可能改和为战,圣上不愿河西再战,所以和亲仍要继续。启程前夜,郡主吹着埙给那些牺牲的随从送葬,回到帐子以后,碾碎了那颗用以假死的药丸。她拼命拦着郡主,郡主却平静地看着那些齑粉:“惊蛰,你可知河东起兵造反,和亲被打断的节?完整章节』(),早早做了准备,等郡主射出一箭,便去抓来早就藏在草丛里的野兔,告诉郡主打着了。为了避免郡主看见残暴的场面再作呕,士兵们提前打兔子的时候十分文雅,连血都没见。郡主兴高采烈,打了只野兔像打下了大烨的江山,豪情万丈地说要拿她此生节?完整章节』(),撤出一段路,一阵有别于雨声的潮响在身后惊起,霎时间山鸣地动,水涌土裂。大家回过头去,看见石流顺着山脊滚滚而下,正爆发在他们本要前往的方向。她一路后怕地策马追着郡主,等抵达安全地带,看见沈少将军一手勒缰,一手揽着身前的郡主,下令所有人转移向高地。外面的世界疾风骤雨,天塌地陷,郡主在沈少将军的披氅里安然无恙。沈少将军将郡主抱下马,单膝屈地弯下身去,拿背脊对住了郡主,说:“上来。”郡主一脸惊魂未定的怔愣,迟疑着趴上沈少将军的背。沈少将军从她手里接过雨伞,让郡主自己撑好,背起郡主往高地走。人命关天,想来沈少将军也只是事急从权,但跟在后头看着这一幕的人似乎都出了片刻的神。恍惚间像看见一对真正般配的璧人。她紧跟上两人,看沈少将军一脚脚踩着泥水往山上走去,一手托着郡主的腿弯,一手偶尔抓一把沿路的树干借力上坡。两人细碎的对话掺着雨声传过来——“伞往后点,挡我视线了。”“那你不就淋着雨了吗?”“公主以为人人都像你金贵,这点雨也叫雨?”她抬起头,透过白茫茫的雨幕,看见郡主将伞往后挪去。伞遮严实了郡主,沈少将军却完全暴露在了雨里。郡主捏着一面帕子,手伸出去又顿住,顿住又伸出去,反复犹豫几次过后,终于擦拭上沈少将军满是雨水的额头。沈少将军脚下步子一顿,一瞬停滞过后,继续背着郡主一步步往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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