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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卫觎直接拎起少年的后襟领丢了出去。自称阿宝的少年却有武艺傍身,嘴里夸张地惊呼半声,人已如舒展的猫儿般轻巧下腰,落在廊上,毫发无伤。其一是他身子轻灵,也因出手的人没下狠手。不待他开口,那文质彬彬的高个少年不紧不慢道:“大司马息怒。”因话多而被丢出去的玉袍少年满脸惊诧,“你便是大司马?!”同时檀棣的大嗓门也加入混乱的局面:“欺负人呐,想当年还跟在阿素身后跟檀某称兄道弟,多年不见官升脾气长,凭啥动我儿子叻?”簪缨越发觉得茫然,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敢于当面与小舅舅大喊大叫的人物。卫觎一身颀冷气地立在那,不计较,便是无威胁,是以她先转头看一眼那个摔出去的少年,见他无碍,旋身站在卫觎身前。对檀棣轻轻一福身。“簪缨见过檀——舅父,小舅舅今日身子抱恙,其中许有误会,请莫惊着了他。”她桃花眸子轻弯,用一种令人舒服的柔软目光打量来人,有些好奇,又有些轻赧,“月初时收到舅父赠物,阿缨不胜喜悦,一直想当面致谢。今日怪我不曾远迎,檀舅父舟车劳顿,有话不如落座款叙。”不管她措辞如何得体,檀棣还是一下子听出了亲疏,噔噔噔连退步,手捂胸口。“小舅舅是叫他??老天爷,他算哪门子的正经舅舅!你唤我便唤我,把檀字儿去了成不,娃儿,你醒醒,俺才是你亲之又亲的亲人!”被娇小的少女护在身后的卫觎,淡漠如旧,却莫名勾了下唇角。闻讯赶至东堂的杜掌柜和任娘子,看着眼前场景,面面相觑。“……大爷,您慢慢说话,我们小娘子身子骨弱。”待大家终于可以安生坐下来,道一道前因后果,簪缨才知道,这位本名唐棣的吴首富,竟是外祖父为阿母觅的童养夫。自小,当成半儿半婿教养在外租膝下。当年他与阿母闹掰的缘由,也不尽如外界所传的那样。是因阿母嫁入世家不假,但不是为着檀棣厌恶权贵,而是因为娶走阿母的本该是他,到最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双宿双栖去了。簪缨得知这些往事,转头看了看小舅舅。之前他对她解释檀棣的身份时,只说是外祖的养子,对他曾是阿母的童养夫却避而未谈,不知是为避先者私讳,还是怕她听后多想。正因如此,她在听到那字时,才要多惊讶有多惊讶。“你阿母啊,犟,小时候明明一块玩得好好的,我让着她的时候还少过?结果她十岁那年,忽然有一天,没征没兆地便说她不能嫁我,她的夫婿要自己去寻。”檀棣好好说官话时,与刚进门的激动模样判若两人,财大气礴的风度,也称得上一句倜傥自若。忆起当年事,他抹了把脸,看着坐在对面那花骨朵一样的小女娘,哀哀道:“就这么把我抛弃了,你阿母、说的就是你阿母。她嫁你父亲也罢了,成忠国公,临危持节救危城,此事吴州郡已传开了,爷们,是个爷们!可她不该和宫里立下什么童子亲——”才说到这里,陪在末席的杜掌柜幽幽接口:“不对吧,仆记得当年檀大爷你,可是百般阻挠东家和成忠公的亲事,说成忠公配不上东家,还说人家——不爷们。”任氏轻怼了当家的一下,簪缨闻听此言,乌黑的眼珠立刻落在对面。似在猜测,他能如何阻挠,撒泼打滚吗?随即自省此念对长辈不敬,又霎开视线。目光无意间便见相临檀舅父而坐的那两个少年,都在目不转睛注视她。区别只在于一人的目光含蓄温润,另一人的眼神兴奋直白。却也都是干净少年,都无冒犯。但簪缨还是窘迫地动了下眉心。一种深埋在骨血里的不适浮出水面,她只当自己想多了,努力驱走脑海杂念。坐在她身旁的卫觎余光深沉,无声收了下手指。“那时候我又哪里知道!我识人肤浅,有眼无珠行了吧!”檀棣脸不红气不喘地顶回一句,继续叹气,“娃儿,我一进城就听说这铺天盖地的什么、什么皇后苛待你,你跟舅舅说,她到底怎么你了,是打了还是骂了还是给你立规矩?真当你母亲去了,咱家就没人了吗!”簪缨看着他微红的眼圈,摇头莞尔,“檀舅父莫如此,阿缨如今很好。”檀棣瞪眼,“舅父!”“舅父。”簪缨顺从改口。“你咋这么乖呢……”檀棣大张双臂撑着几案,厚实的嘴唇下撇,又抽了抽鼻子,“‘如今’很好……怨不得你跟我不亲,怪我,当初为赌一口气,你母亲既说那宫里头的皇后娘娘是个好的,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便跟她断了,在吴的一亩分地自个经营。“一来看她来气,二来唐氏跟天家沾了边儿,总不好整个家底都漏出去,分割出来十之四,以防生变有个后手。我说什么来着,怕啥来啥,深宫里修炼出来的人精有几个拿真心待人的,娃儿,舅舅对不住你。”“舅父言重了,您是用心良苦。”簪缨动容起身,向对座认真一拜。若他真心生了阿母的气,又怎会时至今日还不娶妻,只养了两个义子在膝下。怎会一提起亡母,声便哽咽。簪缨第一眼见到这位丝毫不拿她当外人的长辈时,便觉传闻不真,听到这里终于确定,檀棣当年避入吴,不是真与唐氏决裂,而是表面不相往来,暗地留备应手。唐氏养出的儿郎,不屑做锦上添花,只会雪中送炭。只可惜这些年庾氏隐藏得太好,檀舅父便以为自己在宫里过得安稳,也不上京来攀附巴结。所以前世直到撒手人寰,簪缨也不曾见过这位情深意重的舅父。不止檀棣,今日在座的每一个人,若无今生重来,簪缨又能见过谁,又怎能知世上还有这般多的人,都在一力疼惜她。卫觎忽开口纠正:“庾灵鸿不配为后,唐夫人口中的皇后娘娘是我阿姊,若她还在——”他的声音蓦地收梢住。久坠红尘里的人,谁没几个不忍呼名的亡亲故人。簪缨感同身受,侧身当心地安慰了一声“小舅舅”,檀棣不是个细腻的人,一听就头疼:“你们还让不让我把话说完啦?娃儿,以前的事咱不提了,跟舅舅——我这个舅舅回吴郡,吃香的喝辣的过神仙日子去。”
一身金光闪闪的吴首富豪迈指向身边,“喏,这两个小子,你喜欢谁便要谁。我打从救下他们那天起,便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了:他们这条命,是因你活的,别看小娘子住在宫里要做太子妃,但只要你一日没嫁东宫,他们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守着,就得为了做唐家的女婿而努力地学,这辈子就得事事可着你来。哦,不过都要可能不行啊,咱老唐家得讲专一。”簪缨刚开始还有些笑模样,却是越听越觉不对,手指头拧得越紧。再看那两个卓尔不群的少年,即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评头论足,依旧面色如常,甚至在她投以目光时,会回以腼腆的笑。簪缨的心微微发抖。檀棣却没发现他的小外甥女脸色白得厉害,洋洋自得道:“不过我可先说明,一个月前拟定送给王家的山石道袍,还有送你的那船礼物,都是我这大郎做主定下的,这孩子天文地历都晓得,商赁交关更是在行,也跟着名师学过几十卷书史的。至于二郎嘛,性情好,身骨好,打小练着功夫,能护得住你。虽说比你小半岁,舅舅合过八字了,天作之配!”言下之意,两个童养夫各有千秋,但都拿得出手,任君撷取。杜掌柜听到这种话,无奈得直捂额。想当初,老东家也是拿檀大爷当亲儿子养着,用心教导了半辈子,他这佻达性子随谁呢。“哦,还有最重要的忘了说,大郎名叫檀依,二郎名叫檀顺。”百依百顺,连名字里都带着他们的使命。可檀棣的骄傲和少年的顺从落在簪缨眼里,如同一根根针在扎她。她明知檀舅父是好意,却控制不住呼吸发紧,扶案欲起,忽听一人低唤:“阿奴。”轻轻的一响,忽如梵音熄躁心。她带着水光的双眸转向卫觎。卫觎的眼神很稳,对她轻轻摇头。满室无一人看得出她的心事,唯独他晓得,一个眼神过来,簪缨亦看得懂,是在告诉她:不一样的。这两个少年的经历和命途,和她是不一样的。虽然檀棣从小便灌输他们要为一个人而活,却待他们很好。檀棣自然更不是坏人。况且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她着想。簪缨缓缓吐出一口气,如同六神归位,手心的汗渐渐干爽,抬头恢复了平常神态,对着檀棣慢慢抿出一个笑,“舅父,阿缨很感激您为我费的心,只是这……不合适,对两位哥哥也不公平。”“姊姊,我是弟弟,比你小半岁呢。”檀顺目光纯粹直白地看着她,越看越惊艳,同时又露出点小心翼翼的神色,“是不是我哪里失态,让姊姊不喜欢了?”簪缨蹙眉摇头,檀棣到这时终于看出了她神色不对,皱眉道,“都不喜欢吗?他们只是为人低敛,拿出去和京里的公子王孙比,哪里也不差啊。”“他们不是物件,不必和谁比。”簪缨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量有些高,随即立刻起身向檀依和檀顺长揖,“对不住,是我失言。二位神姿秀彻,他日必有良缘,你们有自己选择喜爱谁的权利,可自己去追寻姻缘。”“姊姊,何出此言,我与阿兄心里装的便只是你啊。”檀顺不解,有些着急地起身,“只不过要看你更中意谁罢了,若我们哪里不入你眼,你说出来便是啊,不要如此、如此……”她明明在婉拒,为什么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檀依扯回兄弟,轻望那犹有千斤心事的白衣女娘。她曼洁如玉的眉心轻轻一颦,就让经手过无数玉石的吴少东家,想起一尊平生所见过最温腻透润的羊脂玉观音像。观音眉落一点埃,便牵得人无故心折。卫觎当机立断起身,“女娘累了,杜掌柜先安排远客住下,今日且罢。”“罢什么,怎么回事?”檀棣皱着老粗的眉头看向簪缨。“你相不中舅舅为你选的人,也不跟舅舅回吴郡吗?”簪缨深吸一口气,“阿缨在京中还有事未完,恐不能如舅父所愿。”“弄啥嘞?”檀老板急出乡音,“一个都相不中吗?恁娃儿,犟,和恁娘一个样儿!不中,京城非久留之地,你接下唐氏,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嘞,非得跟我走不可!”“不走。”“就是京城待久嘞,眼界高嘞,没相中我这两娃儿呗?”“舅父,您还是不明白,您不该这样对他们,不能强迫他们喜欢谁、为谁而活,不能连他们按自身想法而活的权利都剥夺……”“啥权利?啥想法?我供他们吃穿供他们习文学武,咋嘞,俺善心发错嘞?你外爷当年收养我,训我跟训孙子似的,耳提面命让我对你娘好一辈子,谁跟我谈权利、谈想法嘞?”“外祖父自然是好的,舅父你也待我很好,我心里感激,但此事断然不成。”“咋不成?我当年失败嘞,我养出的儿子又失败?你娘俩眼光咋就恁高!不中,你必须选一个,哪怕将来出嫁当陪房也成!”“舅舅!你有没有尊重过他们!什么叫陪房!”“咋嘞?男的能有女通房,女的不能有男陪房,咱家是首富啊娃儿,你叻想法不要太迂腐。”簪缨一个从未高声说过话的人,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在第一回见面的母家娘舅面前,高声疾语,争得面红耳赤。两个少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担忧又想笑。杜掌柜夫妇也没料到这一场舅甥喜相逢的会亲演变成这样,慌忙上前,一人拦住一个。簪缨的突然发作,一大半是因为她一看见檀依檀顺,触动了自家心结,想起了前世被庾氏教导得事事以太子为天的过往,仿佛一瞬间失了控,便狠吵了一通。等话音出口,她自己的耳朵先被震得嗡鸣,再醒过神,堂中众人已是神色各异。簪缨一下子咬住舌尖,羞恼不已,谁也不理,埋头跑了出去。这举动对于心软性柔,礼仪得体的小女娘来说,同样是人生头一回了。任氏着急要追,被卫觎抬手阻住。夏日著袭的男子面色冷白,目光像一池寒潭,轻道:“她能发泄出来,不是坏事。”那头檀棣还气得哇哇叫,“我就住下!我还耗着不走了!老杜,正房在哪儿,娃儿不拿我当娘家人,我不能跌面儿!”这又是气话了,杜掌柜哭笑不得道,“大爷,正房住着老太妃娘娘,只怕不大方便。”檀棣一顿,来时隐约也听得有这么回事,只是一时气急忘了,又喊,试图喊给跑去不远的小娃儿听:“清雅园子总有吧,我们爷仨没人稀罕,住园子里,不惹你们眼!”杜掌柜向身边的大司马轻觑一眼,这位怎么还负手看上戏了?苦笑道:“府上的别墅园子目下是,大司马住着,您看……”“噗。”檀顺终于憋不住。檀棣涨红着脸,瞪了一眼不给他争气的幺儿,“打地铺!打地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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