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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娘一双单薄细眼盯着她,指着她的腿道:“你在发抖。”
众人目光齐齐看去,原来苏姨娘起得急,只在外面套了件墨色长袄,没有系带,如今坐在床边,长袄衣襟斜向两侧,只着单裤的腿露了出来,墨色外袄趁着细白的绢裤,紧紧贴着皮肤勾勒出最真实的身形,那双腿果然抖得厉害。
苏姨娘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她连忙站起身,遮掩着笑道:“怎么会呢,妹妹你劳累过度,看花眼了吧。”红袖和绿衣也都惊醒了,她两个没弄清形势,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正这时,外头忽然一阵喧哗,火光透过窗户映射进来,照得如同白昼。屋内几人都愣住了。
凌乱嘈杂的脚步声,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吵嚷,外间的门被“啪”地推开,好些人走了进来,还听得见木头砸在地上的沉闷响声。一片混乱种,脚步声却沉稳安定,转过屏风,便进来几个人,拄着拐杖大步而入的,正是面色沉沉的老太太,蒋小玉小心翼翼搀扶着她,秦妈妈面色端肃紧随其后。
苏姨娘往后看去,不见卢氏,心头便如浸满冰水,冷栗难言,面上仍旧是恭敬样子,起身立在一旁。
老太太踏进屋内,停在厅中,上下扫视了一番屋内情形,从昏迷的蒋世友到满地的碎瓷汤药,再到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几个人。屋外已经安静下来,屋内也无人做声,落针可闻。
老太太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最后落在苏姨娘身上,喉咙里压抑不住地格格作响,握住拐杖的手背露出几根青筋,秦妈妈有些担心地凑上来,被她挥退了。
半晌,老太太叹了口气,低哑道:“看来我果真是老了。”她颓然地闭上眼,整个人仿佛矮了几寸,两鬓花白的头发已经白得透了,以前略带逼人的气势荡然无存,看上去只是个平凡苍老的妇人。
屋内情势顿时变得有些诡异,人虽多,却心中惶恐不安,无人敢置一词。过了一会,蒋小玉轻轻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子:“祖母保重身体要紧。这些人无足轻重,便交给妈妈们吧。”
老太太怔愣一番,摇头叹道:“都带下去吧。”秦妈妈得了令,便向后招了招手,几个孔武有力的生面孔婆子鱼贯而入,将屋内几个人不由分说都押了出去,红袖有心辩驳,还未开口,便被一块布团堵了口,看来老太太如今无心去问对错,只对她们这些人都寒了心。
苏姨娘自知无话可说,便垂了头任凭推搡,待出了门,迎面便是一角素缎绣蓝色莲花卷草纹的裙子,何其眼熟,苏姨娘心头一凉,抬眼看去,透过眼前几缕乱发,便是周韵带着弦歌立在门外廊下,眼睛看向兰厅的方向,容色淡然。
蒋世友浑浑噩噩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模糊不清的梦里似乎是某个人的一生,隔着一层惨淡的死气,好像看皮影戏一般感受那遥远的模糊影像,从孤寂的幼年到情窦初开的少年,紧接着重重的深沉压抑好似波涛汹涌扑面而来,有地狱一般的深渊如黑洞般吸入一切,躲不过逃不掉,绝望痛苦自怨自艾之余,便衍生了暴戾乖张和怨气,只是这个人虽然糊涂,心底里到底是懦弱温善的,最终做不到对别人绝情,眼望着前途一片灰暗,灰心丧气下便将矛头对准了自己。
重重叠叠的画面好似万花筒里的花一般,来不及看清便转瞬即逝,只是那种深深铭刻在骨髓里的荒凉感却沉寂了下来,好似一杯放在冰天雪地里的水,凉透了结了冰,怎么也暖不过来。直到睁开眼看见久违的亮光,那沉闷窒息的感觉仍旧紧紧萦绕在心间,酸涩难忍。
有人快步走过来,坐在床沿看他,关切问道:“感觉如何?”
蒋世友眨了眨眼,才逐渐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四周是早已熟悉了的桌椅床柜,眼前是早已熟悉了的人,他试着说话,却发现喉咙哼哼,却干涩得说不出来。
周韵会意,忙道:“吴大夫说你身上毒性残留,伤到了喉咙,且等几日,待毒性都解了便会好了。”
蒋世友刚刚才苏醒,脑子仍是混沌的,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所说的话的含义,他眉一皱就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好似刀割火烧一般疼,只得咽下心里的话。
周韵看他脸色发白,眉眼扭成一团,忙安抚道:“别急,等两三日就好了,不会有大碍的。”
听到周韵反复强调病情并不严重,语调和平日一般温和,蒋世友不知怎的也就相信了,渐渐平复下来不再惊慌,但心头仍有无数疑问,便只好试图用目光来表达。
周韵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又从一旁小几上取过一碗泛着药香的琥珀色汤水,用小银匙拌了两下调匀温度,便一勺一勺喂过去,淡然道:“你这一昏迷,已经过去七天了,幸而吴大夫来得及时。”她顿了一下,又看了眼蒋世友不曾松懈的眉头,心内暗叹了口气,继续道,“这毒种在你身上已经好几年了,药性潜伏在身上,人会脾气暴躁身体孱弱,除非验血,否则外表和脉象全都判断不出,而且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突然发作。本来是极难发现的,幸而你之前为了学医而尝药,恰巧尝的是一味蛇痢草,和那毒性相克,误打误撞下提前引发了毒,便昏迷了。”
蒋世友只觉得脊背陡然一阵发凉,全身汗毛竖起,他自小生长在平安地,从没亲身经历过阴谋暗害,谁知穿到这个富贵少爷身上反而会碰上这些触霉头的事,再想到梦里所感受到这位少爷的憋屈隐痛,心头顿时不寒而栗。口中甜润的汤药也泛出苦涩,因为知觉的复苏,身体绵软困乏感更甚,阵阵细微却绵绵不绝的隐痛随着经脉遍袭全身,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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