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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木桌后的高脚转椅上,低着头往一个纸册子上誊抄着什么。隔上几秒钟,抬头看一眼电脑屏幕。
临近农历年的冬日午后,阳光穿过收银台左侧的玻璃门照进来,直直地投射到她身上。亮光柔和地过渡入暗影,她那样安静地坐着,仿若一幅画,布格罗笔下恬美宁静的女子画像。
外套脱了搭在椅背,身上穿的是一件极为平常的黑色毛衣。但那螺纹的织线紧紧贴着她的身体,现出一段曼妙起伏的曲线。
谢尚易倚在单车后座上,看她,第一次觉得等人的时间不是那么无聊。他和同学约好在这个路口碰面。隔了两扇光亮的大玻璃,她正好在他视线的斜对角。看到她的那一刻,好像有一只大手抹去了镜面上的雾气,关于女性的意象在他心里陡然明晰起来。
谢尚易犹豫一阵,终于推门进去。
她只朝他露了一个欢迎光临式的微笑,便又埋头做自己的事。
他在店里转悠着,很遗憾,不到一分钟章炜就打电话来了,问他怎么不见人影。谢尚易应了声“就来”,郁闷地掐断通话。他要走了,可她还没抬头看过他一眼。于是,他从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走到她面前。
书是暗红的封面,握在她长满了冻疮的红肿手指间。直到这时,谢尚易才看到他拿的这一本书叫《八百万种死法》。
她微笑着说“你好”,在键盘上输入他的会员卡号。很显然,她对这一切还不熟练,收钱找钱很笨拙,但态度认真细致,生怕弄错。
“你是新来的?”谢尚易问。他很久没到这家书店来了,高三哪有看闲书的功夫。
“嗯,今天是第二天。”她用一个袋子将书裹好,又在外面套了一个袋子,这才交给他,“外头开始下雨了。这样就不怕弄湿。”她声音轻轻的。
谢尚易接过,在出门的刹那,他又向身后回望了一眼。很奇怪,这个午后,书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空荡荡的,她正站起来,高高的黑木书架环绕四壁,她就那么站在中间。遗世而独立。
自这天后,谢尚易得空便转去这家名叫“临江仙”的书店。有一阵子,书店起名时兴走古典路线,比如风入松,满庭芳,枫林晚。这一家店叫“临江仙”,免不了的附庸风雅,只是讲究起来倒也有“名至实归”的地方。因为它就坐落在霖江畔。
整个霖州市被这条霖江隔成了新旧两半,江的北面是老城区,江的南面则是近十年来市政府重点规划的建设区。霖州市的几所大学和重点中学,都陆陆续续迁了校址过来。
“临江仙”开在霖州市的文教中心。生意一直不错,但店堂不大。五十来平米,进门右侧是收银台,左侧放着两张红木圈背椅,据说是真的古董,百年前清末期的物件。中间的壁梁用了一块宽大的厚玻璃做隔断,请名家题了“临江仙”,装裱成匾额挂在上面。到了晚上,打开天顶和玻璃四周的照射灯,即便隔了老远也能望见这三个字,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这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了。老板和老板娘一个星期会过来几趟,但店员就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孩,两个人轮着上白班和夜班。
她对每个顾客都礼貌而耐心,但又保持着距离,不像另一个叫圆圆的女孩会热烈地与顾客聊天,也许是她初来乍到还不熟悉的缘故。在见到他时,她会点头微笑,抿着嘴,嘴角现出两个米粒似的酒窝。谢尚易在书的遮挡下看她。看起来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衣着朴素,身上没有任何配饰。
有时她在不经意间转望过来,不见得是在看他,但他的呼吸会停滞一下。谢尚易想那大概就是所谓“勾人的眼神”了。可要仔细描述起来,其实是疏远的,如狭窄的深渊一般,如晨曦的迷雾一般,那里面的内容既让他费解又令他动容。
她和那个圆圆相处得很好。双休日的白天是两个人一起看店的,她们俩把卖出的书补完架,就靠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也就是那时,她放松得显露出了她这个年纪女生该有的样子,她会惊讶,会佯装生气去掐对方,会捂住嘴不笑出声来。
他总觉得她的面前有一道多棱镜,每一个形象都真实,但每一个都与另一个迥异。她身上充满着矛盾。成熟、神秘却又羞涩、天真,介乎女人和女孩之间,让他捉摸不透。
谢尚易想过几个法子与她搭讪,她多是微笑,话却很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要怎么接近呢?真让人苦恼,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另一个午间,正好是她当班。谢尚易看到有人买了书要求开发票,当下就蹦出个“靠”字,自己竟没想到。等那人走后,他取下她刚刚摆上架的一套书。
放到台面上时,她有些惊讶,“你要买这套加缪?”
“哪里不对吗?”
“没有,没有!这套很好的,加缪的都收全了,译文也好,装帧又漂亮,可以买回去收藏的。”她说得倒像对它有些恋恋不舍似的。
精装的书,四册打完折一百六。付钱时,他说:“我能要发票吗?”
“当然可以。”她从抽屉里取出发票本,垫好复写纸。谢尚易看着她写。她的字迹很遒劲,笔锋有力,不太像女生的字,没有女子气,锋芒峥嵘,也不像她的人。
填了名目数字后,开票人那里,她只写了一个字——“虞”。
谢尚易说:“原来你姓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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