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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重峦明华裳心不在焉地干完了整碗饭,她心中始终有一种别扭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放在台面?上,却被她忽略了。明华裳相信直觉,内心的感?觉不会骗人?,她决定再回?命案现场,或许,真有什么东西被她漏掉了。明华裳顶着江安侯府的名头,没人敢盘问她。她从广寒月苑出来后,绕着大堂转了圈,见附近没人?便钻入东楼隔间,再次从暗门进入凶案现场。这次身边没有其他人?,所有事都要自己动手,明华裳反而能更沉浸地投入凶手角色中。明华裳有些吃力地搬走架子,推开?暗门。入眼景物和之前?看到的一样,明华裳再次回?到书案前?,干脆自己坐到张子云死时的位置上,切换成?死者?的视角。明华裳靠着书案,仰头看向房梁,她感?受了好一会,觉得有些怪异。如果她是张子云,坐在这个?地方会做什么呢?明华裳四周梭巡,试着探究张子云当时的心情。她无意扫到地上的纸,愣住了。这些画看着为何这么别扭,还?需要扭头?她怔了片刻,恍然大悟。是啊,这么明显的破绽,之前?她为什么没发现呢!周围的稿纸是倒着的,明显不是从这个?方位扔出来。张子云坐在这个?地方看不了画,手边也没有酒,那总不能在这里看房梁玩吧?这就说明,这里不是张子云晕倒的地方,他是被人?捂死后,又拖到书案边的!明华裳轱辘一下?爬起来,尝试将?自己代入张子云,思索她原本应当在哪里。明华裳扫视了一遍,注意到小茶几。看地上堆积的稿件,张子云后面?越画越差,心情已非常烦躁了。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会借酒浇愁,不想喝到一半被迭梦散迷倒,一直昏迷到凶手进来。明华裳靠近茶几,只见几案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西域酒器,有一个?杯子滚在地上,桌脚边还?放着一坛未开?封的酒。按月狐的说法,这里理应还?有一坛酒,已喝了一半。明华裳近乎贴在地上,寻找可疑痕迹。她趴得久了,起身时有些晕,手肘无意将?身后的东西撞落。金属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明华裳吓了一跳,慌忙用?手护住酒壶,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幸好有惊无险,外面?没人?注意到动静,明华裳慢慢松了口气,将?酒壶放回?小案几,嘴里忍不住抱怨:“是谁将?酒壶放在这么靠边的地方上,就不怕撞翻了吗?”即将?放下?酒壶时,明华裳的动作忽然顿住。她盯着桌上捶揲錾花莲纹高足杯,再看向手中缠枝摩羯纹细颈酒壶,良久静默。明华裳不太懂佛,但好歹认得酒壶上长鼻利齿、鱼身鱼尾的动物是摩羯,被佛教尊奉为河水之精、生命之本,而酒杯上的莲花纹却是最传统的中原纹样,只不过融合了粟特的捶揲工艺。一套金器价格不菲,花纹必然是配套的,没道理酒壶用?佛教花纹,酒杯却用?中原纹样。除非,这不是一套金器,原本摆在这里的酒壶被人?换走了。凶手换酒壶做什么?酒壶上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吗?明华裳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酒壶上有凶手杀人?的证据,这个?证据一旦暴露会直接指向他,后果足以致命。但尸体被发现后这间房里一直有人?,后面?更是官府来了,还?在门上贴了封条。凶手无法销毁凶器,只能趁夜深人?静铤而走险,重回?现场,拿走酒壶?而这酒是玉琼准备的,在老鸨来之前?,是玉琼和张子云酌酒作画。这个?想法仿佛黑夜中的一点火星,霎间野火燎原,困扰明华裳许久的其他疑团也迎刃而解。明华裳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一条线逐渐在她脑中连成?形。她终于知?道先前?她觉得别扭的地方是什么了。明华章一眼找到暗门是靠墙缝透出来的光,然而看现场,凶手分明是很细心谨慎的人?,他离开?现场时为何会如此粗枝大叶,连暗门都没关好呢?明华裳原本以为凶手着急,他匆忙间逃离现场,难免无法面?面?俱到。但如果是因为,凶手离开?时看不到呢?风情思苑里无光,隔间里也是黑灯瞎火的,所以他关门时不知?道门缝没对好。可是张子云被发现死亡时虽是黑夜,但包厢里灯烛高燃,今早哑奴偷偷摸摸靠近包厢时天也亮了,里外明暗对比这么明显,不应当看不出来。唯一满足无光条件的,只有昨天晚上,正好和凶手需要二探现场销毁证据吻合。所以,哑奴的嫌疑可以排除。同样也可以排除老鸨,毕竟老鸨是最早发现尸体的人?,如果她遗漏了重要证物,喊人?时顺手将?酒壶藏在袖子里就好,何必大晚上再来一趟?明华裳心跳加速,血液在体内奔腾起来。这样说来,满足条件的只剩一人?——昨夜看似没有出过门,其实可以从房间气窗跳入楼梯,再潜入暗门的玉琼!难怪明华裳进入现场后,觉得整个?屋子自然协调,没看出哪里被人?破坏过。这恰恰就是凶手的高明之处,一切都很合适,连这套酒具都是风格一致的西域金器,只除了上面?的花纹不同。这种细节,除了明华裳这种出身富贵又热爱吃喝的小废物,还?有谁能注意到?明华裳激动起来,匆匆将?酒壶放回?原位,提着衣摆就往外跑。明华裳气喘吁吁跑回?西楼,连路上撞到人?也不顾了。她推开?江陵房间的门,激动道:“兄……世子,我知?道了!”江陵正要出去找她,猛地看到门被推开?,都吓了一跳。他连忙把明华裳拉到屋里,关上门道:“你疯了,忘了进门前?要用?暗号联系?里面?还?有人?,万一被外面?的人?看到怎么办?”明华裳这时候才慢慢记起来,玄枭卫是有这个?规定,她也是高兴傻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流程。明华裳压抑着兴奋,低声道:“我知?道凶手是谁了!”江陵看向内室正在忙的另三人?,道:“巧了,就在你推门前?,明华章也说知?道了,还?让我立刻找你回?来。我还?没出门,你自己就跑回?来了。你们俩猜出来的凶手,是一个?人?吗?”明华章听?到明华裳回?来了,只是抬眸扫了眼,淡淡对她伸手:“过来。”明华裳哒哒蹦过去,明华章接住她的手,自然而然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明华裳好奇地看向前?方,任遥研墨,谢济川作画,明华章负手旁观,这个?搭配,怎么看都有些魔幻。明华裳看了一会,慢慢认出来:“谢阿兄画的是楼下?那座屏风?”“是摹。”谢济川严谨地纠正。“哦,临摹。”明华裳问,“临摹这个?做什么?”谢济川下?笔如飞,泼墨山河很快在他笔下?具现,除了尺寸缩小,其余细节与?大堂中的屏风一模一样。听?到明华裳的话,谢济川勾了勾唇,轻讽道:“我也想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明华章见他已经?画完第一重山,及时叫停:“后面?的山在另一张纸上画。任遥,你取剪刀来,沿着墨迹把画剪开?。”江陵也凑过来看热闹,他这样牛嚼牡丹的人?听?到都吃了惊,不可思议道:“啊?这么好的画,剪开??”“对,剪开?。”明华章淡淡扫了眼谢济川,说,“画者?深明大义,眼高于顶,不会介意一副临摹作品的。”谢济川冷冷呵了声:“你还?真?会慨他人?之慷。”明华章没搭理谢济川,他见任遥面?露难色,问:“怎么了,不忍心吗?”“倒也不是。”任遥诚恳地说,“没有剪刀。”空气短暂地凝滞了片刻,明华章从容不迫地说道:“用?刀划。记得边缘要裁仔细,完全沿着墨迹,不能残留白边。”明华裳看着任遥和江陵人?手一柄尖刀,趴在画纸上用?力划拉,着实沉默了。明华章见画画和裁剪都需要时间,便问明华裳:“刚才你跑进来,说知?道了什么?”“哦。”明华裳想起来了,说道,“二兄,我二搜现场,发现风情思苑茶几上的酒具被换过。”明华章听?着严肃起来,用?手指比划方位:“是这边的酒具?”明华裳点头,就着明华章的手示意:“这里摆着酒坛和酒器,我查了酒器,发现酒壶上是缠枝摩羯纹,而四个?酒杯上是莲花纹。天香楼既然花得起钱打全套金酒具,没道理配不是一套的杯盏,所以我怀疑酒壶被人?换过。这种时候还?要回?案发现场,可见酒壶上有很不利于凶手的证据。案发后再回?去收尾,这和凶手布置密室时表现出的冷静、缜密格格不入,所以我怀疑,张子云之死出岔子了,中途有什么人?干扰,害凶手原定计划落空,导致他只能后期补救。”明华章听?得很仔细,时不时点头回?应。江陵不及任遥用?刀利索,被她嫌弃地推开?,江陵无所事事,听?完了明华裳后半截话,问:“照你这样说,杀人?凶手岂不是……”明华裳,明华章,以及案后挥毫的谢济川,几乎同时道:“玉琼。”话音刚落,谢济川的山也画完最后一笔。他将?毛笔放下?,松了松手腕,笑道:“二妹妹,你赢了。”他自负聪明,哪怕明华章让他临摹玉琼的画,也不曾动摇他的观点。可是,随着明华裳回?来,披露现场的酒壶被人?换过,群山在他笔下?耸立起来,他的思绪也如轻舟横渡,拨云见日。他难得用?心准备,却输给一个?小女娘的直觉。凶手不是老鸨,是玉琼。江陵听?得似懂非懂,问:“不可能啊,戌时后玉琼一直在西楼,直到张子云被发现也不曾去过东楼,她怎么动手的?”“这就是这些画的用?途了。”明华章看向任遥,“好了吗?”任遥放下?一座被裁剪出来的青山,捏了捏手指道:“还?剩下?一张。”“这张不用?裁了,大致比划一下?就可以。”明华章将?所有画收起来,说,“谢济川,江陵,任遥,你们三个?往远站。二娘,你到对面?来,拿着这里。”明华裳陪明华章将?纸页整理好,捏着画纸边缘立起来。明华章问:“你们看到了什么。”谢济川抱着手臂,默然不语。江陵耸耸肩,道:“一张画了很多山的图。”“那现在呢?”江陵歪头,十分困惑:“这不还?是一张画吗?”“现在呢?”江陵沉默,不再说话了,地上的影子已经?告诉他们实情。谢济川微微叹了声,放下?手臂,说:“她能想出这种办法,画技之高超,构思之巧妙,可称我平生仅见。”明华章示意将?东西收好,明华裳低头,看向自己指尖。她手指间夹着好几层纸,明华章发话时,她就悄悄将?纸层移远。然而,江陵远远看着却觉得这是一幅画,他们移动了两次他才看出来。明华裳暗暗叹息,她想,她知?道玉琼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下?杀人?的了。天香楼格局特殊,所有人?都觉得要想从西楼到东楼,必须穿过大堂,包括明华裳。除非施展仙法,从画里穿过。谁能知?道,玉琼还?当真?从画中天地穿行?了。当眼睛视物时,会自动处理远近大小,因此有了山水画。当高低起伏、嶙峋千里的空间被浓缩于薄薄一张纸上,任谁不会夸画者?巧夺天工,妙笔天成??玉琼就反向利用?了人?眼的想当然,制造了视觉错觉。她精心调整了山体的大小,让每一座山都存在于独立的页面?上,当分层摆开?时,从正面?看群山青绿,层峦叠嶂,观者?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一幅平面?画。但从侧面?看就知?道,山是立体的,画层之间有细长通道。那天布置舞台时,两边的帷幔都放下?来,玉琼买通丫鬟,提前?将?大堂后墙的屏风拆开?,分层放置,中间留出刚好够她通过的空隙。山体上色用?的是最值钱的宝石,千年不腐不黯,着色效果极好,一个?女子猫着腰从后面?穿过,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坐在正对面?的观众被自己眼睛欺骗,理所应当觉得背景是一幅平面?画,不会多加注意;月狐等坐在侧面?的观众被帷幔遮挡视线,再加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中央舞台上,没人?会在意背景板。玉琼就这样当着大堂众多宾客的面?,堂而皇之从画层中穿了过去,杀人?后又施施然穿回?来。明华裳紧跟着想起更多细节。大堂上的山水屏风是玉琼耗时一个?月精心描绘而成?,以她的能力,如果只是一副普通山水,不应当耗费这么长时间才是。山体恣徉写意,层层叠叠,山体边缘却用?了浓艳的孔雀石,明华裳原本以为是勾线,现在想来,其实她是用?浓重的宝石粉末,遮住图层之间的空隙。还?有屏风座上细细的木缝,不是做工失误,而是刻意为之。将?底座拆开?,这些木头便能像榫卯一样分成?独立的木座,每一段撑着一个?图层,让山体能单独站立,之后又能像搭房子一样收起,再度恢复成?一张平面?。今日她在楼下?看山水屏风时,丫鬟骄傲地说他们根本不懂这幅画,明华裳以为丫鬟在讽刺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殊不知?,她也是看不懂的一员。看丫鬟的表情,应当是知?道屏风内情的,多半那日帮玉琼布置屏风的人?就是她。这种事很好确认,问一问丫鬟的行?踪就知?道了。明华裳想起命案现场摆放的那副香炉仙境图,烟雾缭绕窗格,真?实感?十足。她早就应该想到的,玉琼在绘画一道上颇有天赋,很会处理空间感?和立体感?。千重山水屏风,就是她在眼皮底下?和观众开?的一个?玩笑。可惜,满堂宾客无一知?音,他们都是活脱脱的睁眼瞎。发现屏风的秘密后,整个?密室才算真?正解开?。明华裳服了,问:“这是谁想出来的?”任遥等人?没说话,用?眼神看向明华章。明华裳回?头,认真?问:“二兄,这么离谱的事,你是怎么想到的?”明华章道:“其实多亏了江陵,要不是他提醒,我也不会往这方面?想。”明华裳看向江陵,江陵自己都懵了,将?信将?疑地指着自己:“我?”“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谁能知?道眼睛也会骗人?呢。就像冰裂纹瓷盘,上面?充满了裂纹,哪怕添一道真?正的裂纹,眼睛也会自动忽略。经?江陵提醒,我才意识到,眼睛未必可信。”明华章有些感?慨,叹道:“这样有才华的女子,竟出现在青楼,不得不靠卖笑讨好恩客,这实在是悲哀。若她家族没有出事,以她的天分,何愁不能名扬长安,成?为继阎右相后,新一位丹青国手。”明华裳听?着心情沉重,任遥更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江陵见大家都很深沉的样子,挠挠头,实在没忍住问:“那她换酒壶又在做什么呢?老鸨为什么要给张子云下?药?”“这些事就要问玉琼了。”明华章很快从伤感?中抽离,眼睛漆黑明亮,仍然是那个?冷静理智、杀伐果断的队长,“以及,我们此行?的目标,大明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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