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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砸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裴安手中布帘没有落下,立在营帐帘子前,等她过来。王芸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狼狈,一路上发丝早被雨水淋散贴在脸上,妆容没了,一身衣裳也湿了个透。比起上回在塔庙相见的光鲜,多少有些不自在。王芸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埋头往前,绣花鞋里泡了水一步一个响声,到了跟前,也没抬头,弯身从他旁边钻了进来。裴安跟上,落了帘布。林让适才也跟了出来瞧热闹,还想再进去,被落下的帘布砸在脸上,面上一僵,退了出去,回头问去雨底下牵马的卫铭,“刚才那位,可是王家三娘子,裴大人的未婚妻?”卫铭头也没回,“不然呢。”临安这几日流传出来的谣言,林让自然也听过,如今亲眼见证,评了一句,“果然情深意重。”暗里却佩服裴安命真大。要是天黑那会儿过了江,如今人应该正在江河中心。河堤一开阀,不比陆地上的袭击,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所有人都得葬在江河里,一看就知道又是另一批想同时置他裴安和秦阁老于死地之人。王芸进去后,走了两步便没动了,等着身后的裴安上前。今日雨夜灯火稀薄,裴安特意命人在营帐内点了火堆,刚好派上用场,领她到了火堆旁。火堆边上并无可坐的椅凳,只有两块石头,一块垫了蒲团,一块垫了一团干草,她身上还在淌水,往哪儿坐,都得弄湿。裴安去床榻边行李中取了一块布巾,回头见她还立在那,似乎猜出了她所想,抽掉自己这边石头上的蒲团,低声道,“坐吧。”与第一次见面一样,声音低沉清透。王芸点头,坐了下来。裴安将手里的布巾递给了她,王芸伸手接过,还是没抬头,柔声道了一句,“谢谢。”淋了一路雨水,跑起来时没觉得,如今停下来,身体有些发凉,一双被浸透的脚不觉往暖和处挪了挪。小心翼翼的动作不难看出局促,低眉垂眼,如同雨后初晴的娇花,我见犹怜却又娇艳更甚。裴安扒掉对面石头上的干草,扔在了火堆里,坐下后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木柴,待她沾干了脸上的雨水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裹在身上的湿衣被火一烤,冒出了腾腾热气,索绕在她周围,王芸本就不太确定,刚才他手下的人有没有传达完她的话,听他问起,终于抬头对上了他目光,“我无意中听来的消息,说今日河堤会开阀门。”王芸说得紧张,却没见对面那双漆黑的眸子,掀起半点波澜,反而是目光一垂,平淡地应了一声,“恩。”显然那句,“你怎么来了。”问的不仅仅是这个。今夜在听到消息时,她只顾着急前来报信,一时没考虑周全,直到刚才立在外面等他的人通传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两人不过是被谣言绑在一起的陌生人,并无半点交情,就算他当真出了意外,也不至于这般让她一个姑娘,半夜冒着大雨,孤身跑了上百公里,追到这儿来。换做平常人家,亲事没了就没了,再许就是,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名节。但她不一样。火光映在她脸上,瞳孔内照出了几抹红晕,王芸捏了一下手里的布巾,也不怕实话实说,“我,不想你出事。”言语简洁,意思明确。许是被她这一句露骨的言语震到,裴安再次抬眸。王芸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盯着跟前的火堆,身上的湿衣一烤,寒气越来越重,不由伸手,探去了火苗上。姿态端庄平静,没有瞧出狼狈,却莫名有几分凄然。王家的情况他大致知道,她乃武将之女,出路艰难,自己要真死了,没了这门亲事,凭如今的世道,还有王老夫人对自己人的那股狠劲,她的将来必定不会好。
谁都有替自己谋划未来的权力,能走了这百里路,已然不易,既然她都来了,裴安也不吝惜给她一颗定心丸,“我自有分寸。”王芸不善言辞,适才说出那句话时没觉有什么,如今慢慢细品,才觉出了其中涟漪,正尴尬当头,闻言忙点了一下头,“嗯,没事就好。”裴安没再应。气氛一安静,愈发尴尬。王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外面的雨势不见停,横竖这一身也烤不干了,不如趁早回去,侥幸想一想,说不定府上还没人发现呢。可这么淋着回去也不是办法,来时雨水直直朝她脸拍打,这会子眼睛都有些发疼,欲起身向裴安借个斗笠,再道别。人来没来得及站起来,对面帐内突然响起了一道痛彻心扉的呼声,“哀哉!”王芸一愣。她并不知裴安这一趟渡江的目的为何,有哪些人同行,听声音是个老者,且很悲伤。王芸去瞧裴安,对方的神色似乎早就见怪不怪,扭头拨弄着柴堆,侧过去的半张侧脸,竟被红彤彤的火光照出了一股妖艳。肤如雪,面如玉。王芸突然想起青玉所说的那段佳话,街头几日花香未消。倒也,确实好看。王芸慌乱撇开视线,又欲起身。隔壁老者的声音却没停,继续道,“贼子虐甚斨,奸臣痛于箠,当今世态炎凉,尔等竖子当道,我南国走到今日,已然能看到末路,自古沾上“奸贪”二字之人,无一好下场,裴国公一生战功无数,为人光明磊落,在世之时,曾极度恨痛奸人,今日若是在天得知,自己留有一乱臣贼子之后,不知魂魄能否得以安宁,夜里是否会托梦,耳提面命,令这竖子能积一份功德,不行助纣为虐之举,少作奸作孽。”骂人的正是秦榆,秦阁老。当年裴恒尚还在人世之时,裴家可谓风头十足,先被皇上赐为国公府,后又封裴氏为后,更别提各种赏赐,裴安作为裴家世子,经常随母进宫,头脑尤其聪明,七岁便能吟诗作词,做题辩论,被当时还是太傅的秦阁老夸过一句,“可塑之才。”他怎么也没料到,将来有一日,会栽到可塑之才的手里。悲愤交加,骂得格外上劲,声音也宏亮,不只是营帐内听得到,营帐外也听得清楚。走了这一路,林让耳朵都长茧了。他骂裴安无所谓,但他听着心烦,就连在路上遇刺都没这么烦躁过,忍不住吼了一声,“秦阁老上了年纪,还是消停点吧。”谁知道一说完,如同捅了马蜂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只知同流合污,可知多行不义必自毙!一群贼臣竖子!颠倒是非,黑白不分,卑鄙无耻”林让彻底疯了,“哎哟,这杀千刀的臭酸儒”他总算知道陛下和裴安为何非要收拾他了。搁谁谁受得了。林让一加入,对面营帐内已然翻了天。裴安始终平静,过了一阵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便见对面一张脸神色错愕,眼睛瞪得溜圆。他“奸臣”的名声早已在外,并非今日才有。见她如此,裴安想了起来,那日在塔庙她似乎并没有问过自己的情况,也不太确定,她有没有暗里去打听过他的背景,正欲问她一声,“悔了?”王芸倒先开了口,眸中的错愕一流转,带了些羡慕,喃声道,“口才真好。”自己嘴笨,王芸尤其佩服会说话的人。往日觉得青玉和连颖要是个男子,凭一张嘴定能舌战群雄,不成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今见识到了一个人中龙凤。骂起人来,都不带停顿,重复。裴安望向她的目光一顿,眉目之间锁着几分疑惑,似是没弄明白她那话的意思,还欲打探,外面童义掀开布帘,一脸惊慌,“世子爷,渡口涨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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