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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座阔大的行障就搭好了,里面铺上茵席,搁上坐床几案等物。观雨亭那边有李铎备好的厨婢庖丁歌舞乐伎,还有他的一些朋友和门客,全都挪过来后,行障里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因行障是贺砺搭的,他坐主位,李铎坐在他右边下手处。贺砺的右手刚才在打晏辞时拳峰处破了皮流了血,鹿十二帮他处理了一下,裹上布带。李铎见他用伤手自斟自饮,便将自己身边的两名绝色女子向他那边推去,笑道:“贺六,你手伤了,让这两位小娘子给你斟酒。”贺砺眉眼不抬,拒绝:“不用。”“诶?今日是上巳节,你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李铎道。贺砺:“熏得人不喜。”李铎指点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怪癖?长安但凡有条件能熏得起香的,谁人不熏?小娘子身上香香的,多好闻。不要算了,来来来,美人儿,给我斟酒,让他做那孤家寡人去。”行障里那些第一次和贺砺见面,原打算待会去敬酒套近乎的人一听他不喜欢熏香,顿时都歇了心思。长安人好香,不分男女,出门前用熏笼将衣服熏上香是一种时尚。所以他们在贺砺眼中,大约都属于“熏得人不喜”那一类。戚阔已经和李铎的门客坐到了一处,肿着猪头似的脸开开心心地喝起了酒。庖丁厨婢在行障外用烤炉蒸笼等就地烹饪,鹿十二站在行障前头,一会儿看一眼烟熏火燎的锅炉,一会儿看一眼悒悒不乐喝闷酒的贺砺,只觉糟心无比。没一会儿,眼角余光扫见有几个人向这边靠近。他抬眼一瞧,居然是孟小娘子和一个年轻郎君,并两名提着食盒的丫鬟。之前晏辞叫孟允棠来这片桃花林前面的行障找他,孟允棠和孟础润从最边上的行障问起,问了三家了,都不是晏辞。孟允棠心中生出些希望:要是最后这一座行障里头坐着的也不是晏辞,那就好极了!几人还未靠近这座看上去最大的行障,孟础润便翘着鼻子闻着空气中传来的食物香气,啧啧道:“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你瞧,出来踏个春还带着庖丁厨婢就地搭灶烹饪。你说这一座行障会不会就是晏辞搭的?阿姐,咱们说好了,若晏辞就在这座行障里,那咱们就吃了饭再回去。”孟允棠气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孟础润不忿:“你少装腔了,你闻闻这味道,烤驼峰啊,我就不信你不馋!”“我要馋也不会在这种场合馋好不好?你……”孟允棠还想再训他两句,孟础润却一个箭步就冲到前面去,叫住一个人问了起来。孟允棠看着和孟础润说话的人,越看越觉得眼熟,好歹也算有过两面之缘,还说过话,所以她很快就认出来了。这、这人不是贺砺的随从么?孟础润没见过鹿闻笙,还在问他:“请问这是闵安侯世子晏辞晏郎君的行障吗?”鹿闻笙看看他后头面露迟疑之色的孟允棠,表情温和地问孟础润:“不知郎君是……”“我是孟家十四郎,后头这位是我阿姐,是晏郎君请我们来的。”孟础润大大咧咧自报家门。鹿闻笙让开道路,向着行障里让两人,道:“两位请进。”方才过来时他就跟在阿郎身后,阿郎看到这位孟小娘子,他也看到了,大约知道阿郎为何心情急转直下。既然如今人主动送上门来了,那也就不必客气了。孟础润见鹿闻笙请他们进去,以为这就是晏辞的行障,当即回身招呼孟允棠:“阿姐,就是这里。”孟允棠心中好生不解,晏辞怎么会和贺砺在一起?他们认识吗?想到贺砺也在里头,她心里有些打退堂鼓。但想起那个混不吝的晏辞威胁她的话……一个头两个大,她干脆也不去多想,从禾善手中接过食盒,心一横就与孟础润一道跟在鹿闻笙身后进了行障。“阿郎,孟家小郎君和小娘子到访。”进了行障,鹿闻笙向贺砺禀道。孟允棠一抬头,正好对上坐在主座上的贺砺。他今日穿了件黑底翻领绣边胡服,腰束蹀躞头戴金冠,左手端着酒杯,目色沉沉,表情不善。“姐夫!”孟础润猝不及防见到贺砺,一声“姐夫”没经思考就这么叫出了口。一行障的人都惊呆了。孟允棠脸涨得通红,用力掐了孟础润的胳膊一下。孟础润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低下头向贺砺行叉手礼,道:“贺大将军,抱歉,刚才我没看清楚。”一行障的人都松了口气。贺砺垂眸,放下酒杯,复又抬眸看着两人,问:“你们怎么来了?”孟允棠刚想说“走错了”,不料鹿闻笙抢在她前头道:“阿郎,上次你在马行帮过孟小娘子,孟小娘子曾说若有机会要亲自登门感谢你的。”贺砺盯着孟允棠红彤彤的脸蛋,冷冰冰地问:“是吗?”孟础润还不知此事,闻言就侧头看着孟允棠。孟允棠方才已经偷偷瞧过了,晏辞并不在这里。而且方才鹿闻笙的话也证实他就是故意将他们姐弟俩哄进来的。虽然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但贺砺眼下心情不好却是显而易见的事,若她说不是……肯定就有人要倒霉了。提着食盒的手指不安地紧了紧,她低垂小脸,小声道:“是……”贺砺:“什么?”年纪不大,耳朵倒先聋了呢!孟允棠腹诽着,微微抬起脸来,提高声音道:“是。”“坐下吧。”贺砺重新端起酒杯。一旁李铎问他:“认识?”贺砺道:“故旧家的弟弟妹妹。”李铎“哦”了一声表示了解。行障里只有一张空着的坐床,上面摆着放满菜肴的食案,是鹿闻笙的位置。贺砺赐座,鹿闻笙就让人送了一副碗筷过来,让孟础润与他同坐,孟础润高兴地爬上坐床。鹿闻笙又对孟允棠道:“孟小娘子,余下没有空位了,要不,你就坐阿郎身边吧。”孟允棠:“!”她才不要!当下便要托词离开:“既然没有空位,那……”“露个脸就算感谢过了?”不等她把话说完,贺砺出声打断她道。孟允棠:“……”谁要感谢你啊?你自己那天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把我拽得摔了一跤,手还按到了马粪,恶心了好几天。若是那马真的尥蹶子了也算是救我一命,可人家也没尥蹶子啊。就这也好意思要人“感谢”?脸皮是石臼做成的吧?她心里骂得欢,实际上却……老老实实地走到贺砺的坐床旁,小心地觑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脱了绣鞋慢慢吞吞地爬上坐床,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打算先这样待上一会儿,然后视情况决定何时撤退。李铎叫因为方才孟氏姐弟进来而停下的舞姬继续表演,乐工们重新奏起乐来,行障里的气氛再次热闹欢快起来,除了孟允棠这边。
“食盒里的东西,不打算拿出来?”贺砺侧过脸看着她。孟允棠犹豫了一下,打开食盒盖子,端出食盒中装着桃花糕的碟子,轻轻放到他面前几案的边角上。贺砺扫了一眼,冷笑:“带着我不爱吃的东西来感谢我?”孟允棠当然知道他从小不爱吃甜食,但眼下这状况,却是有苦说不出,只得小小声道:“我忘了你不爱吃了……”话音一落,只觉他呼吸似乎都比方才粗重了些。孟允棠坚定地低垂着小脑袋,绝不抬头看他。“过来。”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不。”孟允棠往后缩了点。贺砺腮帮子紧了一瞬,又松开,道:“要我当众拽你过来?也不是不行。”说着就探手过去。“不要!”孟允棠低呼,啪的一声打开贺砺的手,察觉自己反应过大,着急忙慌地扫了下面一眼。其他人倒还识趣,没往这边看,就坐在右边那个看上去比贺砺稍微年长些的郎君,笑眯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和贺砺这边。她低了头,两只手将裙摆稍稍提起,蜗牛般挪到贺砺身边,侧过脸偷看他一眼。贺砺长睫低垂,眼珠子泊在弧度尖锐的眼尾,斜着她。孟允棠:“……”她若无其事地慢慢回正脸,看向自己的弟弟。孟础润快活异常,一会儿与鹿闻笙碰杯,一会儿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在行障中间的红毯上翩翩起舞的舞姬,一眼都没往她这儿看。孟允棠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扭绞着袖子,好生气!贺砺再瞥一眼那碟子桃花糕,回过脸,拿起筷子就要夹一筷子她最不爱吃的韭给她吃。这时,她身上的熏香因离得近的缘故,缓缓飘入他的鼻端。清新而芬芳,如春雨后百花盛放的气味。东阁藏春香,他送她的制香方子,在她十岁那年。筷尖在韭上面顿了顿,移到一旁的葱醋鸡上,他夹了一筷子鸡腿肉递到她唇边。孟允棠正气呼呼地看着弟弟暗自磨牙呢,忽的一筷子鸡肉递到面前,她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先抬眸看了看贺砺,再扫一眼案上,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他的筷子。“我不要。”这人怎么变得这么不讲究了?竟然用自己的筷子夹菜给她吃。“既然是特意来感谢我的,自然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怎么,长大了口味变了这么多?小时候喜欢的,现在都不喜欢了?”贺砺慢条斯理道。孟允棠:“……”怎么还阴阳怪气起来?“你的手受伤了。”她看着他右手上裹伤的布带,试图转移话题。“又不用你疼。”贺砺才不上她的当。孟允棠黔驴技穷,看了眼他举在她面前的筷子,小声道:“小时候有一次你留在我家吃饭,我用我的筷子给你夹了一根烤羊排,你还记得当初是怎么说我的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得很好。”贺砺侧过脸静静地看着她,问:“你做到了吗?”孟允棠:“……”要是八年前,她敢说做到了,可是现在她不能说。毕竟若是身份对调,她就算不喜欢他,也不希望他在她家破那日跑到家门口来将自己大骂一通。“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她低了头,声如蚊蚋。“如果你觉得这样说能安慰我,那你不妨也这样安慰安慰你自己。”贺砺其实还没动过筷子,但心里置着气,便要故意刁难她。孟允棠估量了一下自己此刻跳下坐床成功逃出这座行障的可能性,老实而幽怨地凑上去咬下那块鸡腿肉,想了想还是不忿,便故意将筷尖一抿,恶心人嘛,谁不会?这下他总不会再用这双筷子吃菜了,就算要再喂她,这也算是她的专属筷子。孟允棠觉着这也算是小小反抗了一下,心情好了一些,嚼了两下嘴里的鸡肉,心情就更好了——这葱醋鸡做得也太好吃了,鸡肉滑嫩不柴,却又略有嚼劲,酸中回甘,嚼着满口生香。从小到大她就从没吃过做得这么好吃的葱醋鸡。这样想着,她就忍不住看了眼案上的葱醋鸡。“好吃?”耳边传来贺砺的声音,冷冷的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孟允棠忙移开目光,目视前方:“一般。”“确实一般。”他道。孟允棠震惊地扭头一瞧,见他正搁下筷子,唇上一点油光,显然是也尝了那葱醋鸡。“你……那筷子我抿过了。”她呆呆地看着他。贺砺侧过脸来,“那又如何?”孟允棠:“……”是八年的流放生涯太苦了,以至于他小时候那些讲究的毛病都没有了吗?一时间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孟允棠回过头来看着行障中那些千娇百媚的舞姬,脑中乱乱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与此同时,刚要驶离曲江池畔的一辆马车上,晏辞悠悠醒转,一手捂着头一手打开车门,还没说话先吐一口血,大着咬破的舌头问坐在车辕上的随从:“阿驴,我怎会在此?”阿驴回身一看,又惊喜又担忧:“大郎,你醒啦!方才你被贺大将军打晕了,王郎君刘郎君嘱咐奴赶紧带你回城就医。”“那行障呢?”“行障被拆除了,在后头的车上装着。奴带你走时看到贺大将军的人在那儿建行障呢!”“该死的贺砺!”晏辞狠捶了一下马车壁,又因为骂人的表情太生动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用手捂着脸龇牙咧嘴地吩咐车夫:“速速掉头回去,我还约了人呢!”行障里,令孟础润垂涎三尺的烤驼峰终于端了上来。丰硕膏腴的驼峰,被切成小块,穿在铁签子上烤得金黄流油,再撒上各种香辛料与辣椒粉,浓香扑鼻,勾得人口水直流。孟允棠眼巴巴地看着那盘子烤驼峰,又去看贺砺。他正侧着头与右边的李铎说话。她回过头,又去看孟础润,发现他已经撸完一串烤驼峰,正满嘴是油地一边和鹿闻笙说着什么一边又拿起第二串来。这个猪,就知道吃吃吃!看她回去不告诉阿爷阿娘!孟允棠正愤愤不平地想着,一串金黄喷香的烤驼峰递到了她面前。她仰头看了看贺砺,他趺坐都比她跪坐着高,看她的时候眼睑微微下垂,睫毛半遮着眼睛,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就是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好了些。至于原因,她不知道,她也不敢问。看他把烤驼峰递到了面前,她伸手想去拿他手里的签子。他手往旁边稍稍一移,不让她拿。这是还要喂她?怎么流放八年回来还多了这么个怪癖呢?孟允棠看着那串烤驼峰,正在选择顺从还是抗拒之间挣扎,行障外头突然微微喧哗起来。鹿闻笙正要出去查看,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已经闯了进来。舞姬们受到惊吓退到一旁,晏辞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贺砺身边的孟允棠,对她叫道:“彤娘,你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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