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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大多数农民家的黄瓜还没有成熟,只有栽得早的少数农户家才有长成的黄瓜。这黄瓜是那长着好看酒窝的女同学洪若晨给他的,他没舍得吃。那洪若晨的父亲是公社书记,家里应季的蔬菜有人提前送。
公社卫生院在镇里古街上,是一个土墙筑的大院。进门是门诊楼,门诊楼有三层,分急诊、内科和外科;后面两排是住院部。卫生院从未冷清过,像集市,人来人往的,即便是晚上,也灯火通明。这一个公社,包括临近的一个公社,一条古街,人们三病两痛,就这一个卫生院。
爷爷是挨黑的时候送到卫生院的。三个孩子的衣服都被汗湿了,急促滞重的呼吸声,像几头生命垂危的小牛拖着一头生命垂危的老牛和破车,往生命的顶峰艰难地攀爬着。当他们把爷爷抬到急诊室的病床上,值班医生用手摸摸他的脉博,用听诊器探探心脏,然后对三兄弟轻轻摇头。朱东峰一把跪下,抓住医生的双手,颤抖着哭喊道:“医生叔叔,求求您,救救我爷爷吧!”
两个弟弟也跟着东峰哭。医生轻叹一声,冷静地说:“我这不在救吗?你们来晚了。”说着,他转身去药房拿来一个小瓶,倒出两颗药丸喂到爷爷的嘴里。
“我给他服了硝酸甘油,这是救命的药。看看他的运气吧!”医生说。
过了个把小时,爷爷忽然醒来,瞳孔张了一下,然后,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清楚地缓慢地问守在床边的三个孙子:“这是哪里?”
“在公社卫生院呢,爷爷。”东峰转悲为喜,然后马上对大弟南峰说,“快去叫医生来。”
等到医生赶进病房,爷爷又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过了一阵,他费力地睁开眼,使出最后一点儿微弱的力量,伸出一只手,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哆嗦着,想跟东峰说什么。东峰把两只手送过去,握着爷爷的手。只听爷爷用低低的声音缓缓地说:“我不行了,你们把我拉回去!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屋后山上吧,我看了块地,你们奶奶知道。”
爷爷拼命地死死盯着东峰,眼里细微的光是哀求的悲伤的。爷爷好像看透了东峰心思似的说:“你不要退学。记住,你们四个孩子都要把书读下去。”
东峰哽咽着点头,两个弟弟南峰和西峰也鸡啄米似地点头。爷爷手一松,闭上了眼睛。再哭着喊爷爷,爷爷不答应。
死神不会因几个孩子的哭求而把心软下来。如果有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在死神面前,眼泪流成河,他也不会发慈悲。夺人性命,摧毁圆圆满满的家庭,让人间充满哭泣悲伤,让希望的田野变得荒芜,是他的使命。而他的残酷无情又是多么滑稽,欲盖弥彰。他改变着自己的面貌,有时化作闪电和雷鸣,有时化作阵风和雨雪,有时又成为一株小草或花朵,有时又变成猛虎或狐狸,有时又幻化为火,有时又幻化为水,总之他像孙猴子千变万化。
爷爷的生命随着夜往深处走而结束。窃贼一般在月黑风高之夜得手,阎王的差使也经常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登场,避开人们的目光,窃走人的生命之宝。天上的星星隐入云层,地上的树林叶落无声。夜晚是悲哀的外貌,夜晚是死亡的陷阱,在这样的深夜里,公社卫生院传出了一阵阵的哀痛声,是狡猾狰狞的死神渴望听到的。
这样的哀痛声常常会在公社卫生院里传出,但今夜的哀痛声是几个孩子发出的,那么的稚嫩,那么的悲切,那么的撕肝裂肺。
爷爷死于心脏病,这是医生说的。但东峰以为爷爷之死,与大水有关。农村人说每发一场大水,都会带走一些生灵,古来如此。东峰觉得,狡诈的死神藏身于大水之后,藏身在人们看不见、指不出、辩不清的地方。他一直在南塘的山山岭岭之间巡戈,他窥视着,寻找着孱弱的人,寻找他的“敌人”,寻找尘世间所有的生命。他就这样无情地把风烛残年的爷爷拽走!
大水不是突然来的,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好像没有什么征兆,让人们放松了警惕。从清明之前开始,天就像被撕开口子一样,雨下过不停。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小雨淅沥,雨声代替了一切其他动静,滴滴答答饮泣般地令人战栗。青山被一遍又一遍地洗过,洗得颜色越来越深,深得照得见人影。鱼塘,水坝,灌满了水,小溪里的水在四处橫流,大河里的水也在不知不觉里渐渐地涨高了。
到了五月,上游的水泛滥下来,小雨变中雨,一夜之间,一阵风刮过,晃晃荡荡的河水,溢出了堤岸,溢满了水田,仿佛一碗水,必须小心翼翼地端平,稍微不慎就会泼洒出来。
那饱满的禾苗,开始抽穗的禾苗,全被水淹过。泡得久了,水田里长得不结实的禾苗,陆陆续续地浮上了水面。再有一阵狂风吹过,长得结实的禾苗也变黄了颜色。水塘里,河面上,有鱼翻着白肚。鱼儿实在没有力气游走了。就连那结着桃子李子的桃树李树,河岸、山边的柳树,也被风雨折断。那些根须被水冲了出来,在水中飘摇。根扎着再深,也抗拒不了河水的冲击。
“好多年都不这样了。天老爷不给我们饭吃了!”爷爷拄着拐杖,站在只有一线之隔的雨幕前,看见牛毛一样的雨丝沙沙地飘落,忧心如焚。他心里就像无数蚂蚁地爬,一张张小铁钳一样的小嘴巴,一口一口撕咬着他的心。
爷爷七十七岁,在南塘大队算是高寿的。他早就不下地干活,早把力气用尽了。五十多岁就得了哮喘病,六十多岁又患上心脏病,本来就瘦削的身子越来越瘦小,越来越佝偻。他身子弱小,头脑却精明。他是老党员。他的儿子朱世明是大队书记,大队书记要考虑全大队的吃喝拉撒。儿子为全大队社员的生计操心,而他要为儿子操心,为全家人的生计操心。
朱家八口人,儿子儿媳,四个孙子。朱家在南塘大队算是上等人家。上等家庭只有儿子儿媳两人劳作。说是两人劳作,实际上只有媳妇一个人在队上出工,七分工一天。儿子忙大队的事,算一个全劳力的工分,十分工。两个人的工分,分得的粮食有八张嘴要吃,哪能填饱肚子?
爷爷更心疼孙子孙女。“他们都是孩子呀,经不得饿。”
可屋漏偏遭连夜雨,大水来了,河的两岸像被剃了个阴阳头一样,满目凄凉。大水带走了村里人的希望,带走了爷爷的希望。一个被淘空希望的年老的心脏病人,哪能坚持得下去?他叹气说:“人靠天吃饭。这早稻不会有收成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真的不再过日子,抛下相濡以沫的老妻,抛下儿子媳妇,抛下孙子孙女,一个人飞升而去。他化为云岚,化为紫气,化为水波,化为阵雨,化为彩虹,化为檀香,化为九天梵音,化为妙响!
他把苍凉的残局,留给了他的亲人们。
“我没有爷爷了,再也没有爷爷疼我,再也没有爷爷给我讲古。”东峰的悲伤发自心底,撕肝裂肺。他后悔自已从学校回家时,神差鬼使似的在河岸傻子一样呆楞,没有直接回家,耽误了救治爷爷的最佳时间;他痛恨从村里到镇上的山路像草绳,羊肠一样,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如果是一条直路,宽路,爷爷至少可以提早几十分钟到卫生院;他痛恨生在这个贫穷的偏僻的地方,如果在城里,在镇上,爷爷又何至于忧心大水的泛滥,即便生病,又何至于要走几十里的山路才能到卫生院?这一切一切,难道就是贫寒人家的宿命?
“活生生的爷爷就这样走了,我如何回去跟奶奶交代?我可答应了奶奶的呀!”东峰哭喊着,用双手捶打自己的头。爷爷疼他的一幕幕场景,排山倒海似的,汹涌而来,淹没了少年的他。
小时候,爷爷带他睡觉,给他讲故事,告诉他念唐诗,读宋词。他写进作文只的那些古诗词,都是爷爷给他的启蒙。五六岁时,爷爷带着他去村里的路边捡拾牛和狗的干粪便,一边捡,一边念诗:
寒风剌骨知禾贵
霜晓寻肥觉粪香
爷爷说土地养育了我们,我们也要“养育”土地。幼年东峰不明白,只知道跟着爷爷念诗,只知道跟着爷爷捡粪。后来慢慢才知道,这两句诗是爷爷年轻时的生活日常,是对这片土地的挚爱。年轻时的爷爷在农闲时常去捡拾牲畜的粪便倒在田地里。禾的金贵,粪的芬芳,是爷爷对土地的钟情。爷爷说话念诗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可眼前的爷爷再也不能跟他说话念诗了。他是眼睁睁的看着爷爷死在他的面前。时间就是死神,拽着爷爷拼命跑,医生拉不住,亲人拉不住,没有人能拉住。
其实人类一直活在希求永生与必须死亡的对抗之中,是死亡给人的生命染上忧郁的色彩。为了逃避死神的追击,人们往往会做出一些徒劳的抗争,但是都失败了,没有任何人能逃过死亡的命运。死亡真正的公义是崇高的,所有的人都将被他收服,只是生命的长或短。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人们也许会颤抖着,仰观宇宙之浩大,俯察个人之渺小。在浩瀚的星空里,在苍茫的人世间,意志与求生的苦恼始终会存在,存在的悖论与责任的担当无法拒绝。
这些道理,少年东峰还不会明白,他毕竟是第一次面对亲人死亡,他毕竟只有十五年的人生体验。
急诊室里,三个孩子围着爷爷的遗体哭个不停。一个穿白大褂的年长医生进来,劝道:“别哭了,孩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他顿了顿,又说:“你们家里的大人呢?你们的父母呢?你们怎么把爷爷的遗体运回去?”
他一问,三个孩子又哭个不停。东峰缓缓起身,流着泪哆嗦着说:“我爸到公社开会了。”
“晚上还开什么呢?快去找他来呀。”医生说。
“我爸我妈会来的。医生您行行好,别催我,等我爸我妈来了再运我爷爷的遗体回去。”东峰哭着求道。
他心里有一丝幻想,幻想爷爷在他们的哭声里突然之间醒来,在稀奇古怪的传说和神话里都有这样起死回生的事情发生,万一这样的幸运降临到爷爷身上呢?他还想,他答应过奶奶,爷爷有救的,可活着的爷爷从家里出来,在治病救人的公社卫生院里,在他和两个弟弟的面前死了,他回去怎么向奶奶交代?奶奶会有多伤心。爸爸早晨离家的时候还跟爷爷说过话,妈妈中午离家时爷爷还好好的,可现在他们与爷爷阴阳两隔,他怎么跟爸爸妈妈交代?
“爸,妈,你们在哪里呢?你们快来呀!”东峰哭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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