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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王家举办的赏花宴,表面上是为了交好拉拢簪缨,实则未尝不是借此机会,掂量掂量她的骨头有几两重,值不值得王氏费心结交。此前几日,王家还故作姿态地送来了赏花宴的邀请名单,请簪缨这位上宾斟酌增减。簪缨不做那等小家子气的事,一眼未看,直接退了回去,回话说客随主便。春堇对此有些担心:“小娘子,傅家的人……不会也去吧?”她知道小娘子眼下头一份儿不想见的就是傅家人,其次便是太子,哦,两者排序或者不分伯仲。那日傅家老太太来乌衣巷闹了一通后,小娘子主动提出开祠除名,且给了傅家十日之期,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了。簪缨不以为意道,“王氏若有心,自不会让我做难;若无意,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犯不着避着这些人,来或不来,干我何事。”春堇点头称是,一双巧手将簪缨从垂髫之年起一直蓄到如今的额发分梳两边,露出小娘子的螓首蛾眉。入眼见额白胜雪,黛眉长青,玉脂颦娇,霎那便似云开月霁,光华映镜。春堇望着蓦然变了一样气质的小娘子,目光盈盈,“顾小娘子说得果真不错,小娘子这些年真是……委屈了。”往常小女君亦颜娇色美,然而常年遮着刘海,难免显出几分笨拙稚气。一朝改换发型,姣容逸质便再无所掩藏。她又将簪缨柔软的鬓发回环,与额发相接,篦以双股珍珠钿,拧成一对精巧的随云流苏鬟,顶发簪玉蝉钗,剩下长长的乌发,便系以缃缎垂及腰身。春堇还打算为小娘子装点眉妆与靥妆,被簪缨怕烦地阻止了。也未如何施粉,著好襦裳,到了巳时便出门。新蕤园府门外,车马已齐备,那王家同簪缨是住在一条巷子里的,好几辆精巧的通帷车堪堪相连。王家大妇作为今日的东道主,没有早早地去到乐游苑主持,而是特意等着簪缨同行。王家大妇本为谢氏女,所嫁的是王氏长房之子王逍,便是而今的丞相,管理着王氏中馈。此日她身着一袭鸟龙卷草绣纹茱萸锦衣,携婢呼仆出得府门,与簪缨一行正是脚前脚后,便遣女使来邀她同坐一车。簪缨遥遥见拜,道不敢与尊长平坐。长巷中纵立的黛瓦与横蜒的青阶交错,满目肃沉的灰,一位亭然玉立的小女娘置身其间,纤髾似云,皎兮皭兮。王夫人一眼望见,便觉清沁怡人,颔了下首,又邀她与家下三娘同乘一车去乐游苑。那王三娘便是与傅则安定了亲事的王蓿,二人是旧识,簪缨没再拒绝。王蓿早已看到了她,只等堂伯母上车先行后,忙带着婢女褰裾来到簪缨面前。等看清她雪肤乌发,如换一人,王蓿又怔住。她把住簪缨的手臂,好生看了她几眼,关切地问:“阿缨你可还好?原本好端端的在宫里,怎么就……”“我很好。”簪缨把臂微笑,透出点撒娇的样子,“三娘,咱们上车说,我还从未去过乐游苑呢,三娘陪我。”“这是自然。”王蓿出门前得过家里的交代,今日不用她做别的,只消一刻不离陪在傅娘子身边,阿缨是王氏贵客,不可出差池。两人才欲登舆,巷口忽有一辆青缯马车拐了进来,有人呼道:“阿缨姊姊!”簪缨觉得声音耳熟,那马车的帷帘被一只素手挑起,露出一张白皙的容长细脸,脆生生道:“听闻王家乐游苑设宴,阿祖特赦许我进城,姊姊慈悲,带我去凑个热闹吧。”“顾娘子?”簪缨眼神一亮,那一蹦下车来的正是顾细婵,忙伸手挽住她,“你怎会来了,春堇早起时还同我念着你。”
“哎呀!”顾细婵瞧见她先一拍手,“我便说如此梳发好看,果不其然,果不其然!”而后心道:她当然得来了,祖父一听说王氏在乐游苑设宴招待阿缨姊姊,思量再三,便派她进城来,让她跟在阿缨姊姊左右,务必留神阿缨姊姊的入口之食,授受之物,不可马虎。顾细婵是在山林别野间长大的不假,却不代表她对世家贵胄圈中之事一无所知。十几年前,顾家卷入的那场宫廷倾轧,每个顾家小辈无不听长辈耳提面命过,这种种阴私,顾细婵深恶痛绝。而阿缨姊姊才与太子殿下退婚,宫里那头黑不提白不提的,她知晓祖父担心什么,当然对此上心。簪缨给三娘和阿婵两方引见,顾细婵听闻,油然起敬:“原来那位名声遐迩的‘王氏姝丽,书画双绝’便是阿姊,小妹久仰大名!”王三娘淡笑:“顾家妹妹所说的是我堂姐,我丞相堂伯的三女,蓿才学平平,如何能够比肩。”心下却也惊异——顾氏已有多年不与京城往来了,顾氏家主乃三公之才,却隐居川壑之间,家中四郎多番登门向顾公求教,都无缘一见,阿缨何时却与顾氏女如此亲密了?这位顾家妹妹来赴她家的东道,事态可大可小,王蓿忙给婢女一个眼色,令她追上前车去向主母通报,自己殷切地邀顾娘子同乘舆车。顾细婵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三女依次登车,她不等坐稳,又挑开帷帘向外四处乱瞧,嘴里问簪缨:“十六叔呢,他去不去?”簪缨老实道:“未听他提过。小——大司马不曾受邀,应有自己的事务忙吧。”王蓿听见她们的对话,再次心惊:要是那位大司马纡尊现身乐游苑,在场的别管是声名赫赫的俊杰还是闺名远扬的才女,哪个还敢出声喘气?“阿缨……”她拉拉簪缨雪白的广袖,“你与大司马,是……”簪缨闻言,目光和软一分,“大司马看在亡母的情份上,对我多有庇佑。”说完发觉三娘目光惶惑,她忙替人辨白:“姊姊切莫听信外界传闻,大司马沈静煦和,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沈静煦和?卫大司马?王蓿迟迟地点头:“是吗……”这时车子驶动,八名北府卫步履整肃地随扈于车尾,顾细婵一看就明白了,舒了口气,放下帘子自语,“这也与亲自去没什么两样了。”马车宽敞,道路漫长,王蓿见顾小娘子不是外人,便忍不住低低地与簪缨说起她迁籍的事,“阿缨,你是否再考虑一下,如今那傅府……听说已经消停多了,你便保留士籍,想必他们也不敢再来找你麻烦。”簪缨看了王三娘一眼,知道依她出身王氏的背景,劝自己保留士族名籍,是真心为她考虑的,却道:“我父女户籍留在傅氏一日,我嫌麻烦,我觉恶心。他们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如今想息事宁人,却晚了些。”一把清软如江南烟雨的嗓音,落在王蓿耳朵里,不啻惊雷。只因她深知从前的阿缨是什么样子的,她性子软,心肠软,声音软,笑容软,连眼神都软媚得浑然天成,无邪无尘。她从前想,满建康城,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花雪堆就的人了。只有阿缨,让人看一眼便会心软,便不忍心伤害她半分。而如今,那对漂亮的桃花眸澹澹钩出了棱角,如飞白暗渡,墨笔出锋。簪缨真的与从前不一样了。王蓿垂低眉睫,沉默半晌,轻道:“阿缨,你定是吃了很多苦。”“我的苦,都过去了。”簪缨语气清淡,望向三娘,“阿姊,你的苦还要吃到何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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