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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推说自己不想再去见那老人,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握着书卷沉默半晌,他还是起了身。他腿脚已然大好,不必借助手杖也能走路了,只是动作稍稍有些迟缓。他慢吞吞挪到了府邸大门,便见傅羽穗坐在车辕前,正兴冲冲朝他招手。
她好像永远这般无忧无虑,笑容如同三月春光,从来不会恼怒也不会悲伤。陆远檀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些许,他把手放进她伸过来的掌心,弯腰进了车厢。车马辚辚而行,她少见地没有叽叽喳喳,只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他也不说话,低垂着睫羽,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越是临近菜市口,他心里越是沉重。他想他终是免不了,要亲眼见那个古板残酷的老人上路。
车到了菜市口,却没有停,直直越过了人群边缘,驶向了城门的方向。他略有些愕然,眼睁睁看自己离刑场越来越远。到了城门口,傅羽穗率先跳下车,伸出手,邀他下来。他拧着眉,缓缓踩下步梯。
“你看。”烟罗神指向远方。
大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油壁车,赶车的车夫掀开车帘子,陆远檀看见里面熟睡的老人。烟罗神挥了挥手,车夫对着她行了一礼,拿起马鞭坐上车,赶着马摇摇晃晃地沿着大路去了。陆远檀终于明白了傅羽穗的意思,她放走了他的父亲。
“我父亲不会善罢甘休。”陆远檀道。
烟罗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啊,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她早已派她的神使娃娃奔赴千里赶往狐仙野,问狐神要到了能让人失去记忆的丹药。那只狐狸擅长魅惑人心,其精血制成的媚神粉甚至可以魅惑神明,要令一个普通的凡人迷失心智压根不在话下。再说了,就算丹药药效有时限,她也能趁这段时间把人送得远远的,远到白虎庙,甚至是狐仙野。凡人行动只能靠两条腿,这些路他一辈子也走不完。
不过这些就不必让陆远檀知道了,烟罗神拍拍胸脯,“不会有问题!”
“刑场那……”陆远檀问。
“一个顶替的死囚啦。”烟罗神耸耸肩,“反正我不会杀你的爹爹,话本子里男女主人公之间要是有了血海深仇,多半没个好结果。我就不爱看那种故事,我每回买都得买大团圆结局的。”
“若东窗事发,你如何向隐岐川交代?”陆远檀的神色蓦然严厉了起来,“傅城主,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真的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有事?烟罗神早就递了信给隐岐川,所有人都会对这陌生的人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信我,”烟罗神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发顶,“我很厉害的。”
陆远檀凝望她半晌,天光落入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万千细碎的光辉在里面无声地跳跃。烟罗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好奇怪,她怕他继续追问怎么解决隐岐川的麻烦,急急忙忙爬上了马车。他叹了口气,失笑道:“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她躲得太快,没有听见他散落在风里的叹息。
晚间,管家又送来许多奏折,她本想像之前一样让陆远檀帮她批,又想起他刚刚和老父亲分别,恐怕没有心情处理政事,只好自己吃力地看了起来。有谄媚的臣子知道她最近迷恋陆远檀,搜集来许多他从前做的诗文。她好奇地翻开这些笔墨,一笔笔神清骨秀,遒劲有力,同她狗爬似的字迹一点儿也不一样。她一字一句念起来:
“嘉兹猗猗竹,秀骨有高节。”
她忽然想起,陆云渐曾说他是陆家芝兰,协理政事,无所不通。恍惚间,她似乎看见白衣执卷的世家少年,风骨卓然,浅笑嫣然。而今,他是傅氏家奴,仰人鼻息,苟且而活。写下如此诗篇的人,怎会愿意当别人的奴隶呢?她慢慢明白了,那天不翼而飞的树枝夹板是他自己丢的,他好端端的突然发烧,其实是因为他不想要侍寝吧。为了不侍寝,他宁愿病死。
不知怎的,她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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