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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深站在他身旁,手按在他肩上。“你跟我一起回去。”
岳华浓长叹一声。“不,不,江水深,江大夫,你哪怕完全不要考虑我;你考虑一下冬凌的心情。冬凌为了躲我都不告而别了,我还要特地往他眼前晃?”
他突然也察觉到不对,自嘲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说这话是不是很可笑?”
江水深道:“不可笑。但是你不能躲他一辈子。”
“谁说的,我就躲他一辈子。”
江水深很执着。“你如果还想见我,就不能躲他一辈子。”
岳华浓咬牙笑道:“那就连你也不见。我为什么非得见你不可?“
“你要换药。”江水深指出。
“这事谁都能干,不必麻烦江大夫。”岳华浓说。“何况我要静养,很不适宜奔波。放心吧,至少我拖着这条腿,是很难干出什么你不乐见的事了。“
江水深居然真的考虑了一下。“那你要去找谁,惜夫人吗?”
“其实我跟惜芳菲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岳华浓说,他之前都小心掩饰,现在又判若两人地直白,仿佛一道处心积虑遮盖的疤痕,暴露之后就丝毫不再避讳,甚至还主动示人,借此观察对方或厌恶或尴尬的反应,几乎有种恶毒的快感。“托何壁的福,我这辈子难跟女人成事了。是惜芳菲在可怜我。我跟她在床上都是……”
江水深打断他:“我知道。”
岳华浓这回倒是没有被他唬住。“别装了,你怎么会连这都知道?”
江水深咳了一声。“别忘了我是个大夫。”
“这跟你是不是大夫有什么关系,你主营不是跌打损伤吗?!”
江水深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你最好还是别问了。”
岳华浓怒极反笑。“口说无凭,不如让我来检验一下你知道多少。”他一把将江水深拽下来,胳膊搂住他脖颈,一心想着要占上风,已经口不择言。“虽然隔了这么久技艺生疏,打发你还是绰绰有余。”
“我可没有那么好打发。”江水深在他耳边说。他很快挣脱岳华浓直起身,岳华浓无法判断他是否因为这种低劣的挑衅动怒。或许他做得有点过头,只会招来对方的蔑视,但江水深像一个从来不知饥饿为何物的混蛋,永远不能理解他南辕北辙却变本加厉的迫切。也可能这只是他一再受挫后的自我安慰,江水深不过是比他更有耐心。“我等你三天。”
第四天午后,岳华浓躺在一辆行驶不快但平稳的骡车上,以奔赴刑场般的决绝心情,一步步靠近城外江水深的居处。江水深的叮嘱他本来是没当回事,他寻思江水深可能又在指望他良心发现前去忏悔,对此他当然是付之一笑,但他渐渐认识到江水深当初那句话绝非托词:他需要换药。
当然,任何一个差不多的大夫都可以换药。甚至他自己也能给自己换。但是江水深并没有给他留下足够伤势完全愈合的药物。理由也很简单,他是出诊,不可能带上所有的家底。病人到彻底康复之前找他或请他换个三四次药,是极其平常的事。
而江水深自制的伤药确实好用到了曾经沧海的程度,虽然岳华浓的伤势并不算棘手,也为痊愈过程之顺利感到震惊。除了左腿还不敢太用力之外,他几乎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早日脱离自身难保的状态,是以岳华浓痛下决心之后,就尽情诅咒江水深的狡猾。他钻到车夫旁边,盯着天边不断碰撞聚集的云团。风里也夹杂着异样的泥土气息,断枝碎叶身不由己地从车旁盘旋而过。
“怕是要下雨。”车夫说。“是稍待一会就走吗?”
“再看。”岳华浓说。他本意当然是快去快回,毕竟除了换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正事,直接闯进江水深屋里把药抢走都行,但若天公真不作美,到江水深家里正赶上大雨瓢泼,还执意要离去就显得太不自然。他一边催骡子开始小跑,一边想象冬凌见到他第一时间会采取什么措施,扑上来打他一拳,还是啐他一口。但也可能冬凌避而不见,江水深也不能勉强。随即一颗水滴砸在他手背,落到黄土中腾起的尘雾很快被全面盛开的水花压制,车篷上响起炮仗般噼里啪啦的爆裂之声。
“这么背!”岳华浓感叹。骡车终于冲到江水深门外,因为来找他看诊的人多,江水深特地沿南墙外搭了一道茅草顶,权作车棚马厩。岳华浓帮着车夫将车安置在棚下,拴好骡子。他看见棚内已经有了一辆车,拉车的是一匹白马,身上毛发尚且干燥,温顺地看着外面的暴雨。
他不自觉伸出手去,白马低下头舔舐着他的手心。又湿又痒,还有点疼。岳华浓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它的鬃毛,带着车夫从车棚深处的一道小门直接进了院子。
院中花草早就东倒西歪。他向车夫指了指亮灯的厨房,意思那里面有人可以跟他作伴。然后他谢绝了车夫的帮助,自己冒雨小心翼翼地挪向另外一个窗纸上映出人影的房间,几步工夫衣裳就湿透了,飞沙走石一般的雨点敲得他脑袋嗡嗡直响。
他已经知道这位跟他前后脚抵达的客人是谁。进门时也只有此人向他转过头。
何其繁。
何其繁看起来是真的很惊讶,看了看这个狼狈的师弟,又看了看他僵硬的左腿。岳华浓也顾不得礼数,首先拖过一把离他最近的藤椅,将自己安置在其中,然后才看向床上的病人。
他当然也已经猜到这个人是谁。
知道归知道,他完全无法将这个气若游丝的老人跟印象中的指月堂之主联系起来。是以他也完全记不起他对自己、或自己对他做过什么。他仿佛一个误打误撞的旁观者,碰上了一场热闹一般,只怀抱一种泛泛的,无害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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