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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有过想让某人消失的时候。”何其繁委婉地表示,他甚至没有谨慎地问一句岳华浓现在是否还想。“有一段时间吧,我做梦都想你死。”
“什么时候?”岳华浓说,其实他大概猜得出来。
“当时父亲老是当着我面夸奖你。”何其繁说。“他大概想以此鞭策我,但我只觉得不胜其烦。你每次出门,我都盼着你不小心迷路,再也走不出那片林子。”
“会寄望于这种不切实际的办法,可见你当时应该不超过十五岁。”岳华浓说。
“应该吧,但我确实想得很逼真,以至于你在我脑海里已经死了很多次。我连你死了之后该如何庆祝的种种细节都想好了。”何其繁说。“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利大于弊。礼尚往来,有此前车之鉴,你要怎么看我,我都可以接受。”
“师兄,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岳华浓说,他扶着桌子站起身,完全忘了重心该放在哪条腿上,结果重重地摔了回去。
“不止是因为嫉妒。”何其繁说。“我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器重我。但我那时候还是很尊敬他的。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啊,只以为要是没有你,他那癖好可能就不会发作。”
到此已无话可谈。店堂里客人都已走完,只留下他们这一桌二人。太阳爬的很高,地面腾起一层潮热的湿雾,乍看还挟带着三伏天那种闷蒸的余威。但是有风。气流在一切漏洞处来回翻搅,像早已化开的冻河,只剩下一层伪装的冰面维系。
“我只恨这癖好太苛刻了。”岳华浓慢悠悠地说。“你知不知道师尊不再叫我晚上去他房间时,我有多害怕?我跟冬凌不一样,我并不恨他,毕竟冬凌只是他一时兴起买回来的玩物。平心而论,他救我一命,又待我不薄,而我为了讨好他,也使尽了浑身解数。我之所以要杀他,只是因为他不肯给我想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你别弄错了。我是个真正的贱人。”
“而我是个真正的懦夫。”何其繁说。因为两人几乎同步长大,他无法从记忆里搜寻出十三四岁的岳华浓的样貌,跟现今作为对照,反而不似面对冬凌时产生的那种稀薄而惊艳的印象,因为短暂而更持久。他也不可能发现跟冬凌不期而遇时那种一望即知的变化,就像朝夕相处的人反而无法说清对方的长相。但在这个前途未卜的早晨,他多少对岳华浓产生了一点全新的认识。
“抱歉,师兄。我不能跟你回去。”岳华浓最后说。
这也在意料之中,何其繁无奈地点点头。
“我一个人要办三场后事。”他又强调了一遍。“你记着这一次是你欠我的就行了。”
立秋后太阳好像被偷换过,哪怕是日正当中,也没有先前那么不留情面,可以试着在外行走了。江水深家门大敞,百里疾不请而入,可能这一段走动也频繁,老友间好不容易攒起来一点新鲜感都丧失殆尽,江水深在院里自顾自收拾花畦,连招呼他的意思也没有。百里疾一眼看到屋檐下堆着打包整齐的箱笼,又进屋转了一圈,大惊:“你发财了。”
江水深头也不抬。“那都是指月堂送来的。之前何其繁带着他父亲来找过我。”
百里疾在他旁边蹲下来。“治好了?”
“不,还是死了,何其繁实在客气。”江水深说。他放下手中的铲子沉思了一会。“当时在屋里除了何壁一共四个人。好像只我一个想救他。”
百里疾对他这种倒行逆施已经见怪不怪。“是吗,何壁叱咤风云三十年,一手开创指月堂基业,干过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江湖上风评多是褒美,没想到活得这么失败。等吊唁的人都赶到,咱们这里倒是要沾光热闹几天。”他想了想突然大叫。“何其繁?你意思他亲儿子也盼着他死?”
“倒不是。”江水深说。“死也好活也好,他只是想早点完事。在有瘫痪病人的家中,这情况很常见。”
“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是吧。”百里疾点头。“何壁躺了多久?”
“三天。”
“果然很失败。”百里疾惊叹。“其实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想成家立业?就是不想落到这个下场。子孙绕膝又如何,还不是盼着你快点咽气。不过话说回来,连累我姐就更不应该了,我还不如自己找个没人地方挖个坑躺下。”
“放心,你没有那么失败。”江水深安慰他。“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给你把坑填上。”
“你吃错药了吧?是不是把给病人开的药自己吃了?”百里疾急眼。“我本来看你这么可怜,特地揣了个好消息来说给你听;现在都免了,你那小尾巴掉哪去了自己猜去吧!”
江水深手上顿了一下,开始更加用力地给花根培土。“你碰见冬凌了?他的去处我有数。他在惜夫人家。”
“切,原来你早知道了。”百里疾颇感无趣。“惜芳菲正好缺个小厮,就让他在那里干点杂活,扫扫地除除草,倒是不会亏待他。你不去接他回来?”
江水深转身将摊开晾晒的药草收到一个笸箩里。百里疾也不再问,坐在井沿上看着他忙碌。他拣了一片颜色和气味都很诱人的草叶,刚想往嘴里送,江水深及时提醒:“那个不能吃。”
“你这人是真不行。”过了一会百里疾说。“这才几天呢,又搞得妻离子散的。”
江水深早已放弃反驳。“我孤独终老不好吗?”
“好是当然好。”百里疾说。“怎么说呢,前两天去看我姐,我那二外甥都长这么高了。”他用手随意比划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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