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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之事被同乡士子传回族中,族人们骂他给胥家人丢了脸,时不时借此来书局闹事,勒索钱财。可师父已非当年任人欺凌的孤弱少年,每每不肯让他们得逞,与他们积怨越深。”
胥姜神情暗了下来,眼底飘起一抹痛色,“开书局后,师父以其便利,刊印了自己不少文章,逐渐传开了才名。那时当地县令有个儿子要参加乡试,当年举制已取缔举荐,无论达官显贵又或是寒门学子,人人皆要参加考试,才能博取功名。可那县令之子自小不学无术,才能平庸,县令便想以官职之便,寻人代笔,偷换答卷,以替其盗得功名。”
楼云春接道:“他找到师父,对吗?”
胥姜点头,“可师父没有答应,那县令便找上了胥家族长,让他出面劝说。可任由谁劝说,师父都丝毫不为所动,后来族长怕因他得罪县令,便将他和我从族谱上除名。”
汪掌柜愤而怒道:“这些人简直不是个东西了,除名倒好,落了个干净。”
楼云春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胥姜看向他,“你知道,书局刊印书籍需要官府批文,那县令因此事不成而处处打压,使得书局每况愈下。可即便如此我师父也没有屈服,仍旧咬紧牙关不松口。胥家族长怕被迁怒,又想讨好那县令,便想出了一条毒计。”
楼云春与汪掌柜的心猛地悬起,楼云春想起先前胥姜对马十二说他背信弃义,便猜想此事与他有关。
“他们私通了马十二,故意将试题泄露给他,并让马十二怂恿他答卷。马十二自小与师父一起长大,与师父一起经历过无数风浪,师父一直将他当做亲人,从不疑心。加之他对试题也确实感兴趣,便写了一篇答稿,马十二趁夜,偷了这答稿给族长送过去。待师父发现去追过去时,族长已将答稿送去了县衙,师父想去阻止,却被其余族人拦下,双方起了冲突,师父……被他们打断了双腿。”
听至此处,汪掌柜不禁倒抽一口气,随即一拳狠狠捶在桌面上,差点打翻了杯盏。
楼云春也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喉咙里满是冰渣。
胥姜双眼发红,神色却平静,当年那些愤怒、仇恨、伤心至今虽仍在,却已被她镇压在心底,翻不起波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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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断腿之后,也那县令找人送来了五十两银子,那些银子师父没收,但是我收了,我想替师父治病。师父知道后大发雷霆,罚我跪了三天三夜,可那五十两最终也没留住。银子被马十二给偷了去,以此表忠心,投靠了族长。”
所以她才不替马十二赎身。
汪掌柜咬牙切齿道:“这种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的小人,活该沦为马奴,日日受人鞭笞!”
楼云春则恨自己没多踹那马十二几脚。
胥姜扯了扯嘴角,继续道:“为了替师父治病,我将书肆中的书贱卖了,只留下了师父珍爱的一些典籍,勉力让师父支撑了半年。他伤得实在太重,又郁郁寡欢,一心求解脱,很快便现夭亡之态。师父自知时日无多,反倒高兴起来,打起精神替我筹划。他托人变卖了书局,拿钱买驴买车,又找来师祖请他疏通关系,将我的籍册自府衙迁出,让我清理好他珍藏的典籍,在他仙去后一并带着离开黔中,离开胥家。”
“师父去那晚,胃口忽然好了。”胥姜瞧着桌上的面饼笑了笑,“他吵着要吃面饼要喝酒,当时我不懂何谓回光返照,便以为他好转了,为着他身子,只给他烙了饼,没让他饮酒。他将我好一顿骂,将我赶回屋去睡,因为不眠不休地照顾他,那夜我睡得很沉,等醒来后他便去了。”
胥姜还记得她那夜她做了个梦,梦见师父坐在一堆白云中对她训话。
师父先是数落她懒,数落她笨,随后慈爱又不舍的告诉她,说他已超脱凡尘八苦,得了大自在,如今便要乘云而去了,特来同她告别,要她善自珍重。
她被梦惊醒,抬头见天光惨白,连鞋袜都没穿就往师父屋里跑,等她闯进屋,屋里已无生息。
师父走得安详,走时手中握着给她的一封遗书,遗书中交代了他的后世,安排了她的未来,末了留下八个字。
生死气化,顺之自然。
得知胥渊离世,胥家那群苍蝇闻风而至,似要将他的残骸也吞噬殆尽。胥姜趁夜,遵照师父遗嘱将他的遗体以火浴化,连带将那座老宅一起烧去了阴司,让师父在碧落黄泉遨游累了也好有个归处。
烈火埋葬胥姜唯一的亲人,焚去她的家,也烧掉了她一半的魂魄。
她不熟练的驾着驴车,闯进浓墨似的夜里,横冲直撞的奔向未知他乡,从此成为漂泊无依的游魂野鬼。
她赤条条来人间,有幸得了一位老师,一位父亲,和一个并不算完整的家,可最终却又失去了,变回了那个被赤条条丢弃在姜地里的孤女。
“处理完师父的后事,我便离开了,自此再也没回去过。”胥姜缓缓呼出一口气,讲完这些事,她似乎身体里的一部分被抽空了,有些冷。
汪掌柜沉默良久,才问:“那时你多大?”
胥姜回神,淡笑道:“十四。”
还未及笄。
楼云春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却惊觉她的手如此冰凉,凉得他发抖。
汪掌柜顿时老泪纵横,捶胸痛哭,“我的妹子,你走到如今,该是多么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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