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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可以说出您的决定了。”子邺道。“杀我,还是与我交易,全凭您。”在说出这些话时,子邺没有起身,始终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这样的姿态是恭敬的,可是他的话语是忤逆的,谭闻秋没有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敬与畏。她不信子邺想寻死,可是当他把威胁说出口,她又怕他真的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子邺不能死。“我可以让她安眠,但是子翼……”谭闻秋沉默下来。“您慢慢想。”子邺道,“我就在这里,等母亲想好。”也许子邺是在欺骗她,他以自裁相逼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就算她不答应交易,子邺也不敢死……可是人是邪门的。他们会为了一句话和一个信念去死,谭闻秋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子邺就被教成了一个标标准准的人。就像那次死谏,谭闻秋很难看清子邺死谏是料定姬瑯顾忌名声不愿背上弑杀亲子的名声,所以才敢在朝堂上率众而出驳斥他,还是子邺当时真的已经做好了被姬瑯厌弃乃至幽禁赐死的准备。她猜不透,想不明白。妖通常不会主动求死,哪怕断手断脚,只剩一口气,求生的本能还是会让他们挣扎着活下去。有些族群等级森严,弱的服从强的,只有强者要求弱者去死,他们才会不做反抗引颈就戮。妖为争夺食物而死,为争药材而死,为争地盘争地位而死,也有为保护族群幼崽而死,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妖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去死的。道义,在妖族中行不通。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妖和人,都只有在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才会想到去死。谭闻秋不禁想,她这是把子邺给逼到绝路了吗?子邺在意的事物其实很好看清,唯两样而已,亲人、天下人……亲人,子邺在意的已然不多,姬氏人虽多,但是不是每个都能被他放进心里,姬瑯和谭闻秋,那些异母所生的弟弟妹妹虽然跟他关系不亲厚,但是也能勉强算进去。姬瑯死了,子邺又想让母亲安眠。姬瑯其余的孩子,凡是对谭闻秋构不成威胁的她也懒得去杀。唯有子翼,这个在襁褓中被她挑中着意培养的孩子是注定要登上皇位,也注定要被她掌握在手心里失去自由的。子邺那时已经假死脱身担任司灵了,他与子翼有过几面之缘,但每次都是远远望着。谭闻秋察觉到了子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怜悯与忧虑,他可怜这个弟弟,只是谭闻秋并不在意子邺如何看待子翼。子邺在意的亲人所剩不多,人族的江山也确实已经风雨飘摇。谭闻秋细细一想,蓦然发现她似乎的确已经把子邺逼到了绝路。不能再逼他了。谭闻秋沉下心想。但是,她也不能真的答应子邺。她可以假意答应,起码让子邺配合将另一个她的意识清除,让她能完全掌握这具躯壳……然后她可以悄悄给子翼下点别的手段,不将他变为傀儡,那完全可以在他身上留下别的暗手,子翼懦弱,就算不能将他变成傀儡又如何?他的性命依然牢牢攥在她的手中。她想让他生,他就能生,想让他死,他就必得死。幸好,子翼不像子邺。子翼听话且顺从,主意也少,是断断做不出来壮士断腕或者主动求死的事情的,谭闻秋吸取了教训,在命人培养子翼时下足了功夫。况且,子邺在意子翼也是个好兆头,起码他还是有软肋的,是能被控制的,以子翼要挟子邺,是个好办法。谭闻秋看着子邺一如既往恭顺的脸,厌倦且不耐地道:“我答应你了。”“多谢母亲。”子邺看上去也长松一口气。“你起来吧。”谭闻秋看他站起身,而后道,“我这就解开压制,她会出来,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服她,不管用什么方法……”她说完这句话,头缓缓垂下,就像睡着了一样半靠在宝座上。满头黑发逐渐变得花白,光滑的脸上有了皱纹,她不再年轻了,苍老的疲态爬上了这具躯壳,就像被风沙侵蚀的岩壁,上面的每一条痕迹都诉说着过往的苦与难。子邺的呼吸停滞了,他走上前,弯腰用很轻的声音喊了一声:“母后。”另一个谭闻秋……真正的谭闻秋睁开了眼睛。她还没有开口说话,两行眼泪就已经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母后,儿臣无能,不孝。”子邺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这次,他的跪是发自内心。“快起来,子邺,我的好孩子。”谭闻秋扶着宝座的扶手慌忙起身,要将子邺搀起,可是子邺结结实实地磕满了三个头,这才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但他仍然没有站起来,还是双膝触地,仰头望着谭闻秋年迈的面孔。妖血退去的身躯孱弱无力,她腰背佝偻,眼睛也早就花了,近处的人在她眼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五官也难以分辨。她伸出满是老年斑的手抚摸子邺的面庞。子邺还是一十岁出头的脸,他的肉身年龄在觉醒妖血的那一刻已经定格,如果有人看到他们的模样,不会将他们认成母子,只会认成祖孙。谭闻秋感受着手指下的五官轮廓,默了半晌,忽而道:“我的子邺,还是那么俊。”“母后。”子邺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知道,母后这么说不是因为他的面孔依旧年轻,就算他的脸现在变成四十岁的样子,母后仍会在抚摸他的脸后这般夸他。“不要难过,”谭闻秋感受到了手指间的湿意,“子邺当高兴才是。”子邺肩膀一颤,头下意识想要低下。“我,不是对外头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我偶尔清醒,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长梦……”谭闻秋的声音很柔和,明明与“殿下”的声音如此相似(),可是给人的感觉是如此不同。≈ap;ldo;我倒要谢谢她?[()]?『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她给了你妖血,让你续命,让你不至于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就死去,给了我们再相见的机会。你现在四十一岁了,我也六十多岁,我们其实就如寻常母子。”她轻声道,“你已至不惑,我也度过了知天命之年,成了个花甲老人了。”子邺嘴唇微动,谭闻秋却微笑道:“子邺,听母后说完。”他就如年少时一样安静地看着她,就像回到了儿时的午后,归入了短暂的安宁。“寻常人家的母子,也是在这个时候分别的。六十多岁,已然半只脚踏进了坟墓,四十多岁,也该操持好家业,做好送走长辈的准备。”谭闻秋眼中也有水光,“你明事理,有才干,长成了我期望中的样子,然操持家业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难如登天,你的苦母后都知道,母后只是难过没能帮你更多,反倒成了你的拖累,让你为难……”她一开始就知道,那位殿下放开对她的压制是为了什么,也知道子邺要见她是为了说什么,做什么。谭闻秋接受了自己的命,坦然地决定赴死,甚至不需要子邺去劝。“您从不是拖累。”子邺艰涩道,“母后是我的支柱。”他几乎要说不下去话,喉咙涩痛,他停顿了很久很久才道:“我只难过聚少离多,自一十一岁后,就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与母后说话。我恨自己无能为力,看着母后痛苦,却不能帮您一把。”“你这不是已经在帮母后了吗?”谭闻秋慈爱道。“您为什么不问,以后‘天下人’将如何?”子邺忍不住道。“是我疏忽,竟没有给你说话的机会,让你把想说的说完。我知道你是要安慰我,我也知道你是要给我承诺,我同样知道你所有的话都必然出自真心。”谭闻秋笑得释怀,“我的孩子我了解,所以我根本无需再问。天下人如何,我儿心中必有筹谋。既是筹谋,事成之前,无需讲与我听。”“……是。”子邺道。“你不要在在我面前说自我责备的话,在心里责备自己也不可以。”谭闻秋道,“我知道你已经用尽全力,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你是我眼中最好的孩子,最有才能的太子,一个践行圣人之道的……人。”“我不是……”他刚说出这三个字,就想到母亲刚刚让他不要自我责备,于是就止住了话头,抿住唇。“对自己好一点,妖的身体很厉害,我知道,但是你要记得休息,也要好好吃饭,母后希望你永远都好好的。”谭闻秋道。子邺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你走吧。”谭闻秋最后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我不想走,让我陪着您吧。”子邺哑着嗓子道。“不行。”谭闻秋温柔而坚决地道,“我不想你太难过,你走吧,回去休息,司灵一部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吗?”“起码让我尽最后一份孝心。”子邺握住她干枯的手。
()“虽说父母离世大多都是孩子陪在身边,但是我并不希望你看着我走,原谅母后的自私。”谭闻秋动作轻缓地将子邺扶起,让他站直,“不要跪拜我,要祝福我。”子邺与殿下交易让她意识消散换得解脱,如果再让子邺亲眼看她“离世”,这太残酷了,几乎变相等同于让子邺弑母。即便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谭闻秋也平静接受,这个结果是他们双方都想看到的……可是谭闻秋还是不想让子邺产生一丝一毫的心结,让他从此背上沉重的包袱。“是。”子邺后退三步,与谭闻秋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面庞。他躬身行了个常礼,就如很久之前他和母亲每次见面每次分别那样,低声道:“儿臣,告退。”子邺慢慢转身,眼中尚有茫然,袖中的手指尚有颤动。他推开朱红色的殿门,一步一步走了出去。今日是个大晴天,天空中烈日高悬。金色的耀扬照在他的身上,温暖的感觉撒遍全身,他感受到了阳光的照耀,还有身后温和而慈祥的注视,遥远但长久。他忽然止住了颤抖,垂下头,阖上了眼帘。待他再度抬头,眼中的茫然也消失不见,深黑的眼瞳仿佛古井深潭,一如既往,永恒不变,方才的涟漪似乎只是错觉。子邺迈步离去,谭闻秋凝望着他的背影,像目送幼鸟起飞的雀。他正在远去,她仍在牢笼。“别伤害子邺,他是为了我才如此,现在我就要死了。”谭闻秋闭上眼,喃喃低语,“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在意的已经消散,我执着的,尚未有定论,只有子邺,是我现今唯一的执念。你放过他吧,就当放过你自己。”那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声音道:“我答应,你就消失?虚无飘渺的承诺没有任何用处,你就不怕我说谎吗?”“你可以说谎,”谭闻秋怅然道,“就当是让我心安一些……”停了片刻,那声音道:“好。”随着这声“好”,宝座之上,谭闻秋的身体慢慢软倒。花白的头发一丝一缕地变回黑色,满是沟壑与老年斑的面庞被抚平了,肤色白皙而红润,充满了生命力,干枯皮肉松垮的手逐渐血肉充盈,浑浊的眼睛恢复透亮……岁月的痕迹从她身上剥离,如同时间倒流,她重回年轻。谭闻秋又一次醒来了,她终于完全掌控了这具躯体。她想要畅快地仰天大笑……可不知为何,她只是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大笑出声。她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子邺,比如那鎏金飞矢……此物已经损坏,保存在库房中成了废品,可是他居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它修好了。不,说不定没有修好,这也是子邺的谎言。可是谭闻秋不敢去赌。她该把子邺叫回来,审问他,惩罚他,与另一个谭闻秋的约定当然可以随时作废。她万分恼怒,这种恼怒更多的是来源于子邺和另一个“她”的共性。他们凭什么一致认为,人会赢?“她”凭什么觉得,子邺能在她手里翻出水花?从前无知无觉时也就罢了,现在子邺已经暴露了自己,他就算不能被杀死,总可以被监视囚禁……谭闻秋思考着,权衡着。可是直到角落里被封进冰块中的柳怀信要被冻得去世,她也没把子邺叫回来。她轻抬手指,解开了柳怀信的束缚。他停止运转的思维恢复了,身体随着冰化跌倒在地上,抖得像筛子。谭闻秋打出一缕劲气让柳怀信身体恢复,待他停止颤抖,她简明扼要对柳怀信说了当前局势,并问:“你有什么计谋吗?”妖,总有思维上的缺陷,谭闻秋想出的办法可能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及,这时人的意见就能帮她查漏补缺,柳怀信鬼点子多,人也奸猾,他会有办法的。事实果然如此,柳怀信一抹胡子,想了想便道:“殿下,大燕这么多年在各诸侯国中也安插有细作,不仅是为了监视诸侯王动向,也是为了关键的时候能使上劲儿。依臣所见,现在正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继续。”谭闻秋道,“改改你的毛病,话不要总说一半留一半,一次性说完。”柳怀信一噎,道:“谁是妖,此刻还无人知晓,现在明面上的就一个胡千面,但是众臣肯定会怀疑有不止一只妖,那么剩下的妖是谁就很有说头了……这个妖反正不能是殿下。”他怕谭闻秋又不耐烦,赶紧道:“殿下是一定要攻谭的,对吗?”谭闻秋看他一眼,颔首。谭国要打,他们的天柱因谭公献祭能稳固至少五年,而谭闻秋的本体就在谭国天柱之下,拿下谭国,五年后天柱便能彻底落入她的掌控。届时谭国国运破碎,天柱也会动摇一分,以她本体的修为,说不定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挣脱天柱……将天柱底下的妖全部释放不现实,但是如果本体脱困……只要本体脱困,她在无数次转生中破损的神魂就能回归本体得到蕴养,免除神形俱灭的命运。哪怕那时圣人们的天柱大阵依然发挥作用,限制着她的修为,世上也少有人是她一合之敌,剩下的时间,她也可以稍微放开手脚了……“大燕攻谭,借口是……呃,理由是太后被他们给害死了,他们献上了有妖术的宝物,现在大可以继续把错推到他们身上。”柳怀信拱手,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就说那大妖藏身谭国,之前献那个宝物,其实是想害陛下,没想到阴差阳错,害成了太后娘娘。”他两手一拍,“过错这么一推,事情不就解决了五成吗?”“殿下若是问,剩下的五成怎么解决……那当然要等各国中的细作发力,在各国各阶层散布流言,以舆论造势。要是顺利的话,各诸侯国说不定可以更卖力举兵讨伐谭国,要是不顺利,各诸侯国没攻谭,也可以转移众人视线,避免让他们怀疑到殿下身上。”谭闻秋一顿。“敌人的计谋令妖魔显形,不过他们没有怀疑殿下,没有直接杀到殿下面前,只要他们没有办法直接证明殿下是妖,那我们咬死不承认就可以了。()”柳怀信道,≈ap;ldo;他们用舆论逼迫,那我们也用,您可以命令胡公公去一趟谭国,在那边现形,制造出谭国和妖魔勾结的假象,这屎盆子随便扣,他们怎么洗也洗不清。?()?[()]『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说话几乎不需要思考,这甚至类似于他的本能。干坏事需要学吗?对于柳怀信来说不需要。他就擅长干这个,而且干特别好,特别出众,朝堂上可以说无出其右。“污蔑不了国君,还可以污蔑王族,污蔑不了王族,那就污蔑大臣……大臣污蔑不了,我们就污蔑百姓,告诉所有人,妖藏在百姓之中!”柳怀信一双眼睛里精光闪烁,“如何证明百姓中无妖?杀了,自可证明!一人有嫌疑就屠杀一人,一家有嫌疑就屠杀一家,一族有嫌疑就屠杀一族,一城有嫌疑,那屠杀一城又有何妨?我等此举,乃是占据了大义啊。”他不仅擅长干坏事,更擅长占据“道义”的高地,让他干的坏事披上一层看似合理的外衣。“殿下,我们没有必要陪那幕后之人下棋。”柳怀信道,“那个人想和我们下棋,下你来我往的那种棋,可我们为什么非要遵守棋盘上的规则呢?”“人人都可以是妖,谭国人可以,武国梁国可以,郑国翟国宋国亦可。这屎盆子不要只往谭国人身上扣,任何国家都可以扣。”柳怀信一拜,笑道,“就像你往我身上抹一把屎,我再往你身上抹一把屎,所有人身上都有屎,那就相当于没有屎。人人不是妖,人人皆是妖,若人人皆妖,那就相当于没有妖!”他两手一摊,脸上神情无比自信。谭闻秋霎时沉默,他的一通流氓发言把她给听愣了。柳怀信在朝堂上混迹多年,有着丰富的抹黑对手的经验,也很擅长为非作歹当个小人,不然他不会被姬瑯和谭闻秋用这么多年。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这番本该存在于心里,只付诸于实际行动而不必说出口的话,被人直接当面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震撼了。“柳怀信,你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谭闻秋微笑。柳怀信躬身:“愧不敢当。”“你多大年纪了?”她问。“臣六十一了。”柳怀信道。柳怀信没有习武,身子骨早就不大康健了,他干的坏事太多,遭人嫉恨,所以非常惜命,身边雇佣着许多高手保护。但是谭闻秋早就留了一手,这些高手中就有她安插进去的人,不仅用作监视,关键时候更是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谭闻秋看柳怀信这张脸格外顺眼,手腕一翻取出一枚丹药,递给柳怀信道:“这枚丹药赏你,可延年益寿。”多活些年吧,好为她做更多的事。柳怀信笑容满面:“谢殿下赏赐。”!()桉柏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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