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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林季新仍然不敢向张雪亭提出看一眼儿子。只敢发电报说要见老太太。张雪亭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无奈张宁平远在重洋之外,就算愿意来看他一眼,也没有赶得回来的可能。
林季新自从得到消息,说张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了,眼神都清澈了一点。他已经知道今生再见宁平是没有丝毫希望,但总是不甘心。恍惚的神智中,大片大片的蔷薇花仿佛就在低垂的蚊帐帐顶朵朵盛开。那个孩子蹲在花丛前,一语不发。据说,自从从戏班子被接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可是,那样生动的眉目,那样的眼睛,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啊。身体真难受,难受到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难受。林季新的肚子涨得很大,充满了腹水,隔着被子看去,仿佛是十月怀胎的孕妇,一张脸也浮肿得不成样子,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敢呻吟出声。生怕叫得太惨,家人不忍看而想法不再让他等下去。这一次,他一定要尽全力,等下去,等下去。
张若莲和小凤仙几乎是一下火车就被林家的人拉着飞跑,汽车在大街小巷简直是横冲直撞,汽车一停稳,林家大哥跳下车来,吼一声:“张家人到了!”马上有人冲上来,一路跑向林季新的房间。
跨进门的时候,若莲拉着小凤仙的手犹豫了一下——那里充满了明显的死亡的气息——但是,她还是让小凤仙一起进去了。这是小凤仙第一次看到真正垂死的人。数月以后,当她在码头见到来接她的宁秀和宁平时,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带着她同来。
在林季新的床前,若莲打开了张雪亭交给她的箱子,那是宁平小时候的衣裳,用过的笔,写坏了的纸,一张张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跨海来的书信。
“你还有一个女儿,宁秀。当初他们是一对双胞胎。现在和她兄弟在一起。”若莲说,“她的东西我们没有,在燕飞那里。但是,这里有她的信。我念给你听。”
但是,林季新已经等不到她念了,他自己也清楚这个,拼命努力,把东西抓到手上,不停地摸。
“他们都很好。”若莲说,“宁平学的是西医,宁秀学了护理。两个人现在在旧金山开了家诊所,都很好。宁平前些年结婚了,儿子都好几岁了。”说到这里,若莲顿了一下,“家里老太太说了,你挑一样东西留下吧。就当他回来了。”
但是,林季新连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长出一口气,终于死了。
是夜,小凤仙和若莲还有嫣然并没有住在林家,虽然那边一再挽留,还是给若莲坚辞了。她们挑了一家北京最好的饭店入住。嫣然单住,若莲为自己和小凤仙要了一个套房。
“反正由你外婆给钱。”若莲向小凤仙眨眨眼,露出个调皮的笑。小凤仙看到母亲的样子,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一天的疲倦和低气压多少被冲散一些。这还是自三岁以后,她头一次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多少有点不自在,几乎是有点紧张了。躺在床上很久都没能睡着,可又怕打扰母亲,连身也不敢翻。
久久地,黑暗中,若莲叹了一口气,说:“幸好他们都还好。”这话没头没脑的,但是小凤仙却听懂了,也忍不住叹口气:“林季新真惨。”
“是的。”若莲说,“其实他也本来也没有做错什么。大概,唯一错的,是看错了你大姨妈这个人。”
“大姨妈也很可怜。”小凤仙说。
“不,她不可怜。”若莲静静地说。
“她那样,一定也不想的吧?”小凤仙有点迟疑地说。每次宁秀表姐来信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想起张燕飞。在小凤仙小小的心里,觉得这个大姨妈做了很多很可怕的事,却总是给人一种非常可怜的感觉。
“我觉得,她那样做,其实就是她想的。”若莲说,“小凤仙,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所谓的不得已。”
小凤仙在黑暗里静了一会儿,母亲的话,她觉得懂了,又好像没懂。房间里虽然没有开灯,但眼睛适应黑暗以后,渐渐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这不是她十几年来住惯的地方,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在这陌生的地方,身边有熟悉的母亲,便不觉得恐慌,只觉得新奇。而且,母亲在这陌生的地方,似乎和家里有了一点不同,这点不同她说不出是怎样的,但是,她觉得很喜欢。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往母亲那边挪了一点。
“她那样做,是因为她还是爱着的吧……”小凤仙低低地说。从来没有和母亲讨论过这样的话题。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晚上,说出来竟也不费什么力气,很自然。
“爱……”若莲叹了口气,“她,大概不懂得什么是爱吧。”停顿一下,“先得会爱自己,才能够去爱别人。她,从小到大,连自己都不爱。对了,小凤仙,你为张家这个行当羞耻过吗?”
小凤仙沉默了。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是不是陌生的环境令母亲也大胆起来了呢?她无法相像如果是在张家的园子里,永远淡定微笑的母亲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但是她决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在脑海里仔细地想了又想,她说:“没有。虽然同学们有时候看我们的眼光有点不一样,她们有时候也会议论什么的,但我没有——羞耻。大概是没有想过这个吧。”
“也许还因为你还小,没有象叮当明铛一样下海。”若莲说,“好在,现在你也不需要这么做了。李子明让你出去读书,他就一定会负责到底的。这个人从不承诺他做不到的事。你尽管放心——小凤仙,你的运气真好。”
“李子明是我的父亲吗?”仿佛是没经过大脑一样,小凤仙的嘴里吐出了这句一直在心底盘旋的话。说出马上就后悔了。这是触及张家的大忌了。虽然母亲今夜看上去是那么不同,但并不表示她不是母亲。
“不是的。”没想到,若莲并没有生气,甚至也没有犹豫,直接就给出了答案,“不是他。对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小凤仙,我从来没有为张家的行当,没有为我自己做的事羞耻过。我也从来没有接过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客人。我做的,就是我想的。”
“但是,燕飞姨妈为这个羞耻的,是吧?”小凤仙忽然懂了。
“应该是的。”若莲说,“她好像从小就看不开。所以,她不喜欢张家,不喜欢你外婆,不喜欢我们这些姐妹,最不喜欢的,还是她自己。”
“那她有没有给外婆说过她不愿意?”小凤仙问。
“大概没有直接说过。”若莲回答,“她不敢。但是表现出来过,还不止一次。”
“可是,她最后还是做了,一定很不开心。”小凤仙说,“所以,她……才会那样,对不对?”
“是,也不是。”若莲说,“她下海一是因为家里从来都是做这个的,这件事做起来最容易。人活着就得要钱,大多数女人都是靠嫁人来活着的,张家的女人几乎嫁不出去。那就得靠自己赚钱,没什么钱比这个来得更容易——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另外,”若莲停了一下,仿佛是有点嘲讽地,“锦衣玉食惯了,要过苦日子很难。要你燕飞姨妈去做点别的她也不会。可她又看不起这个。呶,明明是她自己别扭,却别扭到别人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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