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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张家是从张雪亭的母亲那一代就来了上海,那时的上海虽然作为一个通商口岸开放已近40年,但是,和今日今时的繁华自是不能比的。这里,据说,在开放之前仅仅是一个小渔村。谁能想到当年的一个小渔村会成为今天的十里洋场呢?就象谁能想得到沈红莲不但没有作为饿殍倒毙某个街头,反而活得风生水起,摇曳生姿?甚至她的那个野孩子也已经过了五十年的好日子?一想到这个,张雪亭的唇边就忍不住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
她的母亲,原名沈红莲,从到上海的第一天就自己给自己改名换姓为张月如。她确信母亲绝对不是为了要从事特殊行业而担心有辱家门,恰恰相反,张月如是因为恨透了沈这个姓,恨透了过往的一切。她记得很清楚,她们下船以后,脚跟都还没有站稳,母亲就找了个路人甲,问了个突兀的问题:“这位大哥,贵姓?”对方应之曰:“免贵姓张。”“多谢。”从此,她们就姓张,代代姓张,永远姓张。
时至今日,张雪亭还常常为母亲这一举动绝倒,同时暗地里对那些一个个把家族荣誉看得比天还大的男人们嗤之以鼻。在张雪亭心里,没有比母亲更英明果决的人了,没有比这个举动更大快人心的事了——同样地,她也恨透了沈这个姓。当然,从来,沈家就没有把这个伟大的姓氏赐予她这个野孩子,真是谢天谢地。
茉莉香片的味道真好啊,张雪亭轻轻地啜了一口,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菱花镜中,转眼,青丝变白发,可是,离入土,还早着呢,还有大把光阴可供挥霍。她早就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想方设法活得长久一些,且,要活得舒舒服服。
半个时辰以前,若莲来交还了箱子,讲了北京一行的情况。林季新终是过去了,也算了却一段纠缠。若莲见到了她的父亲,那个人还好。一想到那个人,张雪亭微微笑了,仿佛想起了那过去的好光阴。无论怎么样,同他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好的。当然,和很多人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好的。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大多都是好的啊。嗯,如果有不好的,可以选择性地忽略和忘却吧,谁耐烦记住那些事?有那个空,打个中觉还差不多。看暑热已经不那么逼人,午睡一下,实在是太舒服的一件事了。这样想着,张雪亭放下手中茶盏,真的就上床去眠一眠了。
“这个,是送给小凤仙的。”怜卿把一只匣子推到若莲面前。
若莲对怜卿的来访微微有点意外,一直以来,她和怜卿说不上太好,当然也绝对说不上坏。关键是自从那一年后,怜卿就深居简出,若非极重大的场合,一般不出现。甚至雪菲下海她也从来没为之张罗。若莲自是知道原因,并且正因为知道,有意无意地避得远些。在她心里,从来都不认为政界显要是多么吸引的物事,相反,隐隐地,她觉得,危险。所以,虽然面上没有露出来,但心底对怜卿的来访着实诧异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匣子,若莲沉吟了一下,轻轻打开,然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匣子里,整整齐齐,是数十根金条。
“这……”若莲抬起头,直视怜卿的眼睛。连“担不起”这样的话都没有说。
“这个,的确是送给小凤仙的。”怜卿说。说话时,她的眼风微微扫过房间。若莲笑了一下,“大大小小的都出去了。”
“时局不好了。”怜卿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慢慢地说,“让小凤仙把这个带出去吧。”
“她一个小小孩子,要是掉了花了,只怕不妥。”若莲说。
“真是送给她的。”怜卿望向若莲的眼睛,“让小凤仙在外面立稳脚跟,说不定有朝一日雪菲丽菲还要她帮衬呢。”
“那何不如让丽菲雪菲一块儿走?她们姐妹也有个照应。”若莲说。
“倒还没到那个时候。”怜卿笑了一下,“若莲,我信得过你,直说了吧。这个数目,在我来说,当真不大。要是……要是不是送给小凤仙的,远远不止此数。你就放心吧。”
“我明白了。”若莲笑着说,“但是,小凤仙此去,谁也不能保证她就能如你所说,站稳脚跟。”
“这个自然。”怜卿说,稍许停顿一下,再停顿一下,仿佛是不经意地,“若莲,这几年来啊,我觉得首饰这个东西真是没什么意思,戴戴就烦了,一旦不想戴了,放也放不出去。”
“嗯。”若莲看着怜卿的眼睛,点了点头。
拙政园的荷花的确还开着。一朵一朵,婷婷婀娜。只不过,因为已经到了夏末时分,怎么看都透着点凉意。或许因为太清楚好时光就要结束了吧,或许——魔由心生,荷花本来没什么不妥,只是入画的情绪已经很难再回到当初出发的那个高点。但是,这一丝黯淡,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周润田面前露出来,她太清楚自己能遇到此人几乎可以用“交了老运”来形容,所以,一边在心底暗骂自己的不争气,一边在脸上堆出笑来,指点着看这朵再看那朵,作兴致高昂状。
可是,到底不同。入画自己也知道这个。虽然她已经多年不必或者说是没有机会亲身服侍客人,但张家在这一途上,简直可以称作是童子功,她太明白装出来的和真的之间的差别,也隐隐觉得不妥:越是兴致高昂,越是透着假和心虚,甚至,自己的话好像多了点。所幸,周润田似乎并没有察觉,或者说,他的兴致也正高昂着呢,和入画一样,他亦在指点着看这朵再看那朵,看那姿态如何的好,看那叶子如何的翠,看那水纹如何的美。看着他的侧脸,入画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忽然,她的笑容细不可察地僵了一僵:不对,这姓周的也有心事。他的高昂兴致也是装出来的。
她轻轻把手放在石栏杆上,绿得一汪水也似的翡翠镯子从腕子上滑下来,敲在石头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竟是越来越强烈。想起了多年前张雪亭的耳提面命:无论做什么都须得认真,稍不认真,就会给对方察觉。如果对方没有察觉,哼,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也不认真。
想到此处,她抿了抿嘴,目光飘向一旁的游廊。是那里了,二十年前,她同那个人在那处相遇。那里有一挂有年头的紫藤,其时是藤花盛开的季节,一串一串的花累累地叠下来,瀑布一般,把周遭的空气都染成紫色。那时候,她是多么年轻,多么美。美到,一个笑容就会耀花男人的眼睛。可就是这样的美貌都终究差点着了别人的道,而今日……想到此处,入画走近一步,看看水中的倒影,那个身材丰满的中年妇女就是今日的自己,脸上所有秀气的轮廓都已被肉填满,唯一可观的眼睛,也早就不复当年清澈。这副模样,若是作人家的正房太太大概还好算做福相,要作那解语花路边草……连骗自己都不太可能,更何况对方观感?这件事情,一定一定有什么地方不象它看上去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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