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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章越已入县学三个多月了。虽说最热的时候已是过去,但对于地处闽地的浦城而言,还是酷热难当。一碗酸汤下肚后,这才令人稍稍解了暑意。章越回味这酸汤,酸味生津,津又生甘,绝对是上等的消暑佳品。斋长与章越一并坐在树荫下的凉塌上纳凉,一边喝着酸汤可谓格外快意。山风吹来,章越又举了一碗酸汤下肚,那滋味绝对是没说了。斋长身旁一名寝友看章越的碗空了,即端起他的碗去桶里装汤。“师兄使不得,我自己去吧!”“举手之劳而已。”那人笑了笑。“章贤弟如此跑腿的事就让人去吧,”斋长则翘着脚坐着塌上笑着道,“真有你,没料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手段,我从未想过扑得县学刻坊后,得入得这些钱。”“难道刻书之收入,还不能令斋长收回当初扑刻坊的钱么?”斋长笑道:“哪有那么容易。”章越端起新盛来的酸汤,自己就是贪这口食之欲的人。章越道:“斋长,这些钱不算什么。若是斋长有意经营,那就再多请几个匠人来,说实在的咱们功夫太慢,要是再多些人手,还能在其他刻坊的仿本出来前多赚些。”斋长闻言叹了口气,县学小刻坊确实不占优势。“咱们哪比得过其他刻坊?从雕版至付梓用了两个月,而大的刻坊仿造一遍不过半月即出。若是能让我卖个半年,那少说得卖个五千本不在话下。”章越心想,主要还是这个时代没有版权之说,若是真让他们垄断,杜绝其他刻坊抄袭,那么搞一个《两年解试三年省试》的品牌,以后就可源源不断地来钱了。章越道:“这一番我也是长了见识,大刻坊的匠作纸墨工序都比咱们老道,纸张墨印也是精到,如他们用的顺昌书纸不仅比我们的便宜,做工还比我们好,甚至还请了方家在书上补了注释,典故出处。最后两家一比,倒似我们抄了他们一般,更气人的是卖得还比我们便宜。”这真可谓正版被db打败的感觉,然后劣币驱逐良币。章越确实也没料到,这时候建阳书肆如此发达。以建阳崇化坊而论,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两大集,十日两小集。这里的百姓真称得上‘以刀以锄、为版为田’。尽管刻坊众多,但却不愁没有书卖,天下的书商都云集于此。到了南宋时,建阳书坊之间有类似于版权公告,这也是最早的版权公告,一家不许仿刻他坊的书,但目前没有。章越道:“斋长下面有两条路,一即是趁着赚了这笔钱,咱们分一分,二是咱们将这钱扩建书坊,再雇些匠人,买些上好的雕版来。”听章越之言,斋长眼里露出犹豫之色,最后道:“我看还是算了,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吧!三郎不会以为我目光短浅吧?”章越失笑道:“斋长是聪明人,许多人就不知何为落袋为安。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呢。”章越确实也没有强求的意思,这本来就是他顺手为之的事,经营一项生意,后面要牵扯多少精力。这可不比勤工俭学来的轻松。宋朝的出版业能够出头仅限于科举用书,这是因为学校的日益普及。但说到底宋朝繁华比明清有过之无不及,但识字率却不如明清。故而章越抄几本明清话本小说在宋朝不是没有市场,但却作不大,这个市场有限。若斋长有这个意思,章越帮之无妨,总之不愁卖不掉。但斋长没有这个野心章越也不强求,他做事一起顺其自然,只要读书的事上不顺其自然就好。主次之分一定要分好,也就是“见路不走”,明知道可以赚钱却不去为之,因为我永远清楚精力放在什么地方。至于四面开花那是小说里的事。商人在封建社会就是任人鱼肉,一旦失去庇护,哪个人都可以咬你一口肥肉,钱赚得越多越危险。反之有了庇护,要赔钱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斋长命人拿来账本,然后摒退左右道:“还请三郎过目。”章越笑了笑,他很喜欢对方这样敞亮,也不枉自己这一趟带他发财。章越也没大气地道不要看了,反而认真地翻了一遍。他道:“如此算来,咱们这一趟一共赚了五百余贯。”斋长佩服道:“三郎莫非做过生意,这账目我也是请了账房先生这才算出的,你连算筹也不用。”章越心道我可是理科僧,穿越前文言文看不懂可以理解,但连个四脚账也看不懂就太逊色了。他道:“好说,我什么都略通一二。”斋长道:“人工,纸墨雕版都是我出的,咱们结余按说好的三七分账,也就是一百五十二贯六百三十二钱,三郎再过目一二,过几日我就将钱送给你。”与自己预想差不多。章越自己就出了个主意,连誊录房也没去过两趟,故而这也接受三七分成的比例。,!章越提笔在账本上画押,然后道:“这一次若非学正拿来题目,你我也赚不了这钱,咱们喝水不忘挖井人,事后还得补一份谢礼才是。”斋长佩服地道:“三郎真是厚道人,这谢礼由我来出,绝不至于寒碜就是,再以你我的名义送给学正。”“与斋长办事就是快意。”章越点点头也不推辞了。斋长大笑道:“三郎,我是交你这个朋友,下次若有发财的主意,切莫忘了我才是。”“一定。”章越算了下,一百五十二贯加之前的三十多贯,自己已是有一百九十贯身家的人了。买回自己屋子不在话下,甚至欠彭经义的两百贯也可还了,再算了算,眼下一张度牒值两百贯,这价钱足够供自己去出家了。晚饭时,章越,郭林,吴让,钱奇明他们还是在馔堂吃二三等饭,想作一二品官。章越忍不住停着,心道自己都是一百九十贯身家的人,居然还在吃二等饭,实是不忘初心。“明日我们一起去吃点心,开开荤!”章越提议道。郭林想了想附和道:“这两月多,我在誊录所攒了半吊钱,明日我请诸位吃芝麻烧饼如何?”“半吊钱!”钱奇明露出羡慕的神色来,吴让则撇了撇嘴。钱奇明道:“我此月缴完斋用钱后,已是囊中空空,不然平日多仰仗三位师兄帮忙,其实当我请各位才是。”三人都笑道:“奇明,你年岁最小,我们照看你是理所当然的。”章越道:“好吧,芝麻烧饼什么时候吃都行,我明日请诸位吃羊杂汤饼如何?”钱奇明闻言已是垂涎欲滴,仿佛闻到了羊肉的香气,连道:“三郎大方!”“三郎豪气!”“三郎爽利!”吴让笑道:“三郎对咱们没得说。”章越闻言笑了笑。众人吃完饭刷碗,郭林悄声对章越道:“师弟,其实我赚了七百多钱,方才在他们面前没说实话。”章越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道了句:“师兄,真了不起。但师兄,赚了多少钱都要藏在心底,别与人说。”没错,论闷声发大财,章越比彭经义的嘴还紧。“知道,我也只与师弟你说,你近来都不去誊录所佣书了,我说这佣书钱虽少,但日积月累下来也是……师弟,我与你说切莫看不上这些小钱。”章越没兴趣听郭林絮絮叨叨,于是问道:“我方才提去吃羊杂汤饼时,他们二人如何神情?”郭林道:“钱师弟还好,但吴师兄这人,我说吃芝麻烧饼时似无动于衷,你说去吃羊杂汤饼,与你神情也不一般了。”同寝几个月,众人性格也渐渐浮了出来。钱奇明大大咧咧没有什么心机。这吴让就不同了,一开始对章越很是热情,常打听他二哥的情况。等郭林一日说漏了嘴,得知他二哥自离家以来,都没给章越寄信后,就稍稍疏远了些。毕竟还是同窗,就是没往日热情而已。县学朔望日时不授课,章越这时会回家,则留宿学校郭林则与章越道,这两日吴让都会喝得满身酒气回寝。想起他屡屡拖欠学校的斋用钱,二人心底也就有数了。章越道:“别人的事,咱也不计较,这吴让平日在面上与我们过得去就好了。过些日子就换寝了,吴让与五经科同寝,咱们与他就没瓜葛了。”郭林点了点头道:“师弟说得是。话说师弟平日不嬉皮笑脸,说正经话时还是有些道理的。”章越忍不住白了郭林一眼:“师兄,三娘如何了?”郭林……正在说话间,此刻有人在外道:“三郎,家里有人找,似要你回家一趟。”章越听了不由讶异道:“回家?今日功课我还未毕呢。”郭林道:“师弟自顾去就是了,经学究那边我与你分说。”“也好。”章越当下疾步走到县学前廊,但见正是自家邻居在廊门前蹲着。对方这样子似有些不知所措。“杨三郎君,我家中何事?”对方笑道:“三郎,你家里来客人了,你大哥让我赶忙到此,喊你回去一趟。”“客人?这般迟了,”章越问道,“不知是何客人?”对方摇头道:“这我也不知,只是听大郎君说是从苏州那走了老远的路来的。”“苏州?”章越随即想起,是了,二哥现任‘父母’不正是住在苏州么?章越心底一凛当即道:“我知道了,多谢三郎君了。”对方点点头,看了一眼县学前廊出出入入,身着白衣襴衫的学子们露出羡慕的神情。他不由道:“三郎好生厉害,真考入县学,我都不敢信呢,这里真气派,出入的都是官人。我好生羡慕你。”章越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改日请三郎君到此来坐一坐。”“好的,劳烦三郎了。”章越当下去门子那取出门薄,签外宿。但见门子道:“若事外宿,出门前必须要学正,斋长的条子,我方可让你签薄子。若签感风,则不需条子。”,!章越心道,县学学子平日无借口出门,于是多借感风探医之名。自己是因事外出,又非感风。何况此刻时候不早了,若在城门关闭前不能出门就麻烦了。章越道:“在下有急事,找学正,斋长取条子一去一回,恐怕来不及,这条子我可事后补来。不知小哥可否通融一二?”门子摸着胡子道:“规矩是规矩,你如此可叫我不好办。”章越心知对方在向自己要好处。但他则摇了摇头,正要改签‘感风’二字,就见一旁有人道:“这不是三郎么?你自去就是,我回头与你问斋长补条子就是。”章越笑道:“多谢薛兄,改日请你喝茶。”“三郎客气了。”章越离去后,门子不由讶异道:“薛大官人,此人是谁?”对方道:“怎地不长眼睛,这是章三郎。他乃斋长,学正都看重的人,平日切莫惹得,你能当这差事容易么?”门子连连点头道:“多谢提点,我竟不知他就是章三郎,若早知如此,万万不敢阻他。”随即门子看着章越远去的背影。章越惦着苏州那边的消息,于是急匆匆地往家里赶,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出了门。这时候天尚亮堂堂的,章越定了定神,放了缓脚步心道,自己如此急匆匆地回去,满头满身都是大汗,岂非叫人看轻了?章越走到家门口,正好看见一辆外饰精致的马车停在家门口。外饰也罢了。宋朝缺马,民间多是骡车驴车,此户竟以马拉车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可以做到的。章越努力平复心情,看似闲庭信步地推门入内,但见哥哥嫂子章丘都在,而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从容坐在堂上喝着茶。章实一见章越即道:“三郎快来见过,这位是你叔父家的老都管。”对方一见章越愣了愣,起身笑道:“这是三郎么?多年不见都成了这般大人模样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好,好,好,我家老爷和你二哥托我来问候你了,他们心底一直都记挂着你呢。”:()寒门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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