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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得漫不经心,显然只是撩闲玩,程玉不便说话,欺负起来更有意思。程玉面无表情地看他。无他,只因赵珩这话说得太熟稔,不知先前和多少人说过了。他指下微微用力,赵珩立时没空多言了,面上掠过一抹不虞,低低喘了口气,命令道:“轻些。”程玉这才放轻力道。两人又在床上呆了两刻,赵珩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此时天光大亮,赵珩又拽着程玉陪他悠悠闲闲地用了早膳。至下午,放去梳洗更衣。赵珩看不见,但只用摸也知道,他现在换上的朝服有多华美精细。袖口,他捻了捻,果然还是凤凰羽。要不然姬家人把凤凰羽纹自己脸上吧,几百年了,就不能换个新样子吗!程玉见他揪着袖口不放,力道在大点就能把袖子扯开了,见赵珩不悦,他心情就有些好,又莫名地掺杂了几分不快,便过去,把这截可怜的袖子从赵珩的手里解救出来。而后,躬身给赵珩系玉带。赵珩随口道:“朕上次穿朝服,是快死的时候。”程玉手一顿。赵珩没注意,仍在惊讶自己当时连喘口气都费劲,居然能撑着起来换朝服。他已忘记自己同赵旻说过什么了,只记得太子虚虚地跪伏在他膝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珰。”玉声琳琅。赵珩回神,发现程玉在他腰间系了什么东西。他伸手,先摸到一九节蟠螭组佩,然后,捏到了个光滑的圆环。以墨绶穿过圆环,系在玉带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圆环光洁温润,摸起来像是质地上好的玉,唯一的不足便是中间略有凹痕,触之不平。“将军的?”赵珩随意地问。程玉盯着赵珩,写道:是。他目不错珠,不肯放过皇帝脸上掠过的每一点表情。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写道:以求平安。赵珩浑不在意地嗯了声。姬循雅此举大约是想让群臣以为他们亲近些,虽然赵珩觉得毫无必要。见他没有反应,程玉无声地冷笑了下。当真,贵人多忘。而后垂了垂眼,继续安静地为赵珩更衣。赵珩任由众人前前后后折腾了他一个时辰,他很理解,他现在作为姬将军的偶人傀儡,掌中玩物,姬循雅自然要他漂亮端雅。他亦不愿意凄凄惨惨地出现在诸大臣面前。去太极宫前,赵珩还额外用了顿晚膳。许久未出现的小燕大人很是不解。赵珩顺手递给燕靖思一碟未动的点心,道:“谁来宫宴都不是为了吃饭,宫中御厨也知晓,”他将最后一块口感酸甜的鱼肉吃了,“故而宫宴上的菜只为好看,且从一早便开始做,怕凉又要隔水煨着,滋味显而易见。”燕靖思接过瓷碟,“谢陛下,”他犹豫了下,实话实说,“但臣觉得御厨做饭挺好吃的。”赵珩失笑,起身,临走前又从燕靖思那拿走了块核桃酥,“那你多吃点。”放入口中,扬长而去。燕靖思愣了下,赶紧去追皇帝,手上的碟子不能拿着,只得快速将剩下的点心一口一个吃了,快步追上去,含糊道:“陛下,登,”他用力咽下去,只觉宫中的点心虽好吃,但居然甜得让他舌尖都腻腻的,“等等臣。”赵珩乘辇往太极宫。他甚少乘辇,因而觉得处处新奇,先前还安安稳稳地坐了片刻,不多时就觉得步辇缓慢,不如骑马迅捷自在。燕靖思伴在辇旁,余光瞥见皇帝以手撑着下颌,姿态懒倦,不由得笑了起来。“傻乐什么呢?”赵珩懒洋洋地开口,“说出来朕也跟着高兴高兴。”少年闻言,细白的脸上登时浮出了一抹红,张了张嘴,却半天没吐出个完整的句子,“臣,臣……”赵珩本就是逗小孩玩,见他为难,便摇摇头,笑道:“不想说便不说。”燕靖思原本只红了脸,不知为何,此刻脖子与耳朵已是通红一片,忙道:“臣没不想说,臣……臣,臣方才是在想,”他声音越来越低,少年人嗓音还有点变嗓的哑,轻得几乎要听不清了,“臣跟在陛下辇边,不似军士,倒像陛下身边的内侍。”甫一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一张脸烧得滚烫,燕靖思立刻低下头,不再言语。赵珩疑惑地向燕靖思方向转了下头,他实在不知道成了太监有何好笑,最终心中断然道:他就说姬氏一脉相承的疯病不仅祖传,还会感染!赵珩又软绵绵地瘫倒回去。辇车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赵珩坐得昏昏欲睡,直到燕靖思低声提醒一句:“陛下,到太极宫了。”方悠悠直起腰身。眼下虽还未至酉时三刻,群臣却已齐聚太极宫,方才还间或有彼此寒暄的声音,此刻皆屏息凝神,翘首以盼。赵珩却很清楚,这样几乎诚惶诚恐的礼遇,显然不是对自己这个前途未卜的傀儡帝王。他欲下辇。还未等他开口,手臂就被扶住。力道极重,令人挣脱不开,比起扶,更像是扼。赵珩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不必猜也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有谁敢如此放肆地对待皇帝。赵珩扬唇,露出个再疏离矜傲不过的微笑,“多谢姬将军。”姬循雅自然地扶他下辇,亦淡淡道:“陛下客气。”眸光掠过帝王好看得如戴了层笑面的脸,旋即姬循雅垂眼,有几分不虞地想,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全无依靠似地伏在他身边。赵珩此人,果然心性莫测,狡黠善变。待赵珩站定,众臣立时撩起衣袍,面对二人下拜见礼。“陛下万年——”呼声震天,在空阔的太极宫外回荡不息。姬循雅的手紧紧锢着赵珩的手臂,严丝合缝,竟如一道为赵珩量身定制的枷锁。两人并肩而立。为臣者,竟与帝王并立,其意如何,不言而喻。赵珩笑容无改,好似根本不在意姬循雅的僭越之举。众臣顿了几息,又不约而同地扬声道:“将军万年——”朝中重臣、世族贵胄、乃至赵氏宗亲,衣冠朱紫者,尽皆跪拜在他们二人脚下,口呼万岁。便是最最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圣人,亲历此景者,如何能不生出几分染指天下的野心?有臣下悄然抬眼,去看此刻大权在握的姬将军。却见其面容明丽,如冰似玉,冷黑的眼眸一转不转地死死注视着帝王。脸上竟无一点兴奋。姬循雅盯着皇帝,喉结微微滚颤。你在想什么?你可是在想,姬氏一族果真是乱臣贼子当年就该族灭之?你可是在想如何除掉我这个奸佞,大权独揽后要好好为我炮制死法?让我想想,是凌迟还是车裂?不对不对,以赵珩的心性,他绝不会为了一个谋反的臣下,而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残暴滥刑之名,大约还如上辈子一般,劝他来降,必以王侯礼待之。千灯之下,帝王俊美的面容灼灼生辉。姬循雅听得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但不论你在想什么,目光如有实质地舐过赵珩面容的每一处,现在,你最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费尽心思而无济于事的人,是我。只有我。姬循雅目光滚烫,奈何赵珩脸皮够厚,他自若地和姬循雅接受着群臣朝贺,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被权臣把持朝政的感觉。这感觉新奇,他第一次体会,也算理解了当年他娘摄政时,北澄少帝为何天天闹着要自杀了。呼声如此三遍,群臣乃止。群臣起身,这时才敢正大光明地抬头去看为首两人。在看清后,眸光陡然发颤。昭尚水德,故而服黑。姬氏尚火,因此着红。皇帝着浓黑厚重的朝服,乃是大昭历代帝王贯穿的朝服式样,周身以滚金纹为饰,沉郁庄重,气魄逼人,本该无一艳色,却见其蒙眼药绸用朱,绸面洋洋洒洒,极尽华丽地绣满了凤凰羽。这是姬氏的图腾!似血的猩红刺得群臣眼睛都发疼。姬循雅此举,岂非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吗?!皇帝不知群臣心中惊涛骇浪,他只心平气和地心说,朕是不愿意自尽的。“众卿平身。”赵珩朗声道。众臣起身。皇帝偏头,朝姬循雅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这是今夜,赵珩见到姬循雅后,露出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笑起来好看,此刻更毫无掩饰,恣意多情,叫人移不开眼。如吮蜜糖。他不愿意自杀,却并不介意,杀了身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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