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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很明白。”小凤仙老老实实地说。
“嗯。”若莲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小凤仙,你记住,做任何事都不要后悔,做任何事都要是自己愿意的。”
“那怎么可能?”小凤仙说,“总是做自己愿意的事?那不可能。”
“呵呵……”若莲笑了,黑暗中小凤仙看不见她的笑,但可以想象她的样子,“做都做了,就算开始不愿意,后来一定要告诉自己是愿意的,慢慢,就成了真的。”
“噢。”小凤仙其实还是不明白的,但是,她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了。困意渐渐爬上她的眼皮,隐隐约约,她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但是又有哪里还是不对;燕飞姨妈一定是做得不对的,因为这件事情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很惨。但是,燕飞姨妈还是很可怜。虽然——虽然母亲说实际上是因为她自己太别扭,但是,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应该不仅仅是别扭那么简单吧……
听着小凤仙的呼吸渐渐沉稳下去,若莲微微笑了。又悄悄地叹了一口气。燕飞,其实,燕飞并不仅仅是活该而已吧,可是,不能觉得她可怜。这个世界,可曾因为谁比较可怜而换了人间?
槐花香。站在那棵树下,若莲仿佛闻到了槐花香,那不是玫瑰的艳冶,也不是栀子的浓冽,是若有若无,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的槐花香。多么神奇的一种味道,淡得你以为它不在,但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它在。这是她记忆中的味道,永远不能忘怀。即使,即使现在是夏末,这棵槐树,仅有如盖浓荫,一朵花儿也不见。但,只要站在这里,她就仿佛沉在了那味道里,仿佛看到了那一树雪也似的白。
这是槐树胡同,因了这棵巨大槐树而得名。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在这里停留。张雪亭以为她已经不记得地址,可是,怎么会忘呢?即使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即使,一粒薄荷糖就可以哄出她一脸蜜一样的笑容。
张家是个神奇的家族,不但盛产美女,而且盛产双胞胎。每一代,总会有那么几对双胞胎出生。在若莲的这一代,是若莲。和,她的姐姐。
是,若莲和她的姐姐。两个都是女孩子,两个拥有一模一样的面孔的女孩子,其中一个被她的父亲随手抱起,说要带回去。因为他的太太一无所出。张雪亭自然是不同意的,可经不住对方再三再四再五地恳求,且,对方家境殷实,人品可靠,不是巨富显贵亦无三妻四妾,小小的襁褓中的女孩儿跟了去,应该不会受苦。那个男人一再承诺会待女儿好,甚至把他的太太带来给张雪亭看。就这样,张雪亭让他带走其中一个。那一个,不是若莲。
和对待送出去的儿子不一样,张雪亭总是关心着这个女儿的情况,但凡给她发现一点点不妥,势必是要带回家来的。然,那个男人兑现了他的承诺,他的妻亦视其为己出。令张雪亭真正放心的是某一次她去看女儿,发现女儿正因某样小事被养母教训,那个女人一句一句严肃地说着,小小女孩乖乖地站在一旁,听完了,忽然扬起脸来,吐了吐舌头,调皮地对着养母笑,“我可以去玩了吧?”是那一刻,张雪亭完全放下心来。从此,不再频频来探。也是那一次,她是带着若莲一起的。她看见的,若莲也看见了。
后来,张雪亭不再一趟一趟去北京了,但是,女孩子的父亲还是负责地把消息一样一样地传递过来,女孩儿上学了,成绩很好,先生夸她聪明呢;女孩儿考上大学了,家里当然要让她念下去,在北京城最好的馆子摆了二十桌庆贺呢;女孩儿毕业了,就留在念过书的大学当先生,很受欢迎,不但是学校里的学生,就连外面来往的客人们,见了她都称“先生”不是小姐呢;女孩儿结婚了,对方门当户对,家境殷实,人品可靠,不是巨富亦非显贵,是同一所学校的先生;女孩儿生小孩儿了,小孩子也聪明得紧呢……
这个女孩子的生活,几乎可以说是那个时代里,可能的最好的生活了。这种生活,差一点点,就是若莲的。当年,父亲完全是随手抱走的一个,没有经过任何方面的比较、挑拣。这如许如许年来,若莲常常想起这条胡同的槐花,想起当年看到的姐姐的那个笑容。是否有过感慨?当十六岁挂牌下海的时候,当遇到某个难缠的客人的时候,当……李子明在院子里说起蝉鸣的时候?
既然去了北京,那就到槐树胡同看看吧。虽然,女孩儿早已不住在此间。但是,女孩儿的父亲还在——也是若莲的父亲。这是张雪亭唯一承认的,孩子的父亲。
若莲看到了他——敞开门的四合院里,亭亭如盖的槐树下,他正在教第二个外孙写大字。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清秀斯文,眉目里又不乏活泼泼的生气。若莲没有惊动他们,由门房领到了厢房坐下,再由下人去通知他。
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大洋的另一边,小凤仙夜半醒来,恍惚中,一轮明月从窗户外面照进来,床前活脱脱地下了一层霜似的。那一刻,她神智清明,想到了和母亲一起去见外公的情形。忽然,她就拉过被子,盖了自己的头,大声地,几乎是嚎啕一般,哭了出来——那一刻,她猛地明白了,若莲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见父亲的心情。她亦明白了,那一夜和母亲的夜谈——是我自己愿意的……就算开始不愿意,后来一定要告诉自己是愿意的,慢慢,就成了真的。
一个月后,林季新下葬。伴他入土的,是他咽气时抓在手里的东西:左手,是宁平孩童时的上衣;右手,是宁秀从美国写回来的信。那天,若莲和小凤仙去送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来计较她们的身份,也没有人来计较当年的恩怨。林季新的太太,那个被称作三少奶奶的女人,连个孩子也没有。本来老太太要做主,将二房的儿子过继一个给她,被她给拒绝了。林季新的灵堂上,她披麻跪于灵前,礼数周全地答谢亲友。所谓礼数周全,是在该哭的时候哭得很到位,该说话的时候说得有纹有路。唯一一次失控,是在她娘家兄弟来的时候。而就算这次失控也没有失了礼数——她只是揪着兄弟的前襟,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哭,没有声音,只有眼泪。若莲本来是哭不出来的,看了这一幕,一串泪一下子就挂了下来,也算全了礼。
小凤仙站在若莲的身侧,那是一个并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她默默地看着人来又人去,面前浮动着的,是林季新最后的模样。那模样着实吓人,她本来是很有点害怕。但是,当那双一丝肉都没有的,枯骨一样的手抓紧了宁平衣衫的那一刻,她忽然不怕了。当时觉得人间惨事真是无能出其右者。而当她站在灵堂上时,又忽然不觉得惨了。这也许要得益于堂上的梵唱——林家请了几十名和尚来念经。小凤仙完全听不懂那念的是什么,只是那单纯的调子莫名地让人安静,她甚至觉得,这样地去了,对林季新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一拨拨有节奏的,克制的哭声,一阵阵地响起,让她有点出神。林家还专门请了人来哭灵,那声音和林家三少奶奶的哭声如出一辙,哀而不伤,只见庄严,不见悲痛。在周遭这一切声音的围绕之下,小凤仙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苏醒,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她亦无法表达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离自己很近,又仿佛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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