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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吃鱼鲜,握笔挑染山色湖光,徐鹤雪阔别阳世已久,仿佛是这一日才算真正处在人间。夜里房中灯烛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无关老师,无关兄嫂,是他年少最为恣意之时,与年纪相仿的同窗交游玩乐的散碎记忆。徐鹤雪出神许久,才徐徐展开面前的画纸。绿柳,白鹭,水波,山廓,以及那座红漆的谢春亭,唯独,少了倪素要他画的人。灯烛之下,徐鹤雪凝视画纸半晌,才将它又收好。无论是老师,还是倪素,他终究不敢落笔。“徐子凌。”纱窗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徐鹤雪才一手撑着书案起身,回头看见那道影子,他“嗯”了一声。“我选了一块白色的,上头有浅金暗花的缎子,用它给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门外,隔着纱窗并看不见里面的境况。徐鹤雪未料,她那夜才说要为他裁衣,这么快便已选好了缎子,他夜里总有些虚弱无力,怕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走去那道纱窗前,说:“好。”“你不看一眼吗?”倪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徐鹤雪才打开门,便见一块柔滑雪白的缎子在他眼前展开,廊内的灯笼照着其上浅金的暗花,时时闪烁细微光泽。那块雪白的缎子往下一移,露出来那个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弯着浅浅的笑弧的。“好看吗?”她问。“好看。”徐鹤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缎子,见她听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里用针线劳神伤眼。”“我知道的。”倪素点头,抱着缎子进屋去了。一连好几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铺面,她买些药材在庭院里晒,只是为了嗅闻药香。南槐街最不缺卖药材的铺子,再者她开的是医馆也并非药铺,虽然大门已开了好几日,也不是没有人上门,但他们只瞧见坐堂的医工是个女子,便扭头就走。这些日,也仅有周挺带一个腿上受了外伤的夤夜司亲从官来过,再有就是一个在祥丰楼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饭的时辰,他便会来南槐街叫卖,倪素总会叫住他,请他从祥丰楼送饭菜来。一来二去,熟络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亲又有身孕,近来却不知为何时时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给他母亲诊病,随后又在自己的药箱中给他配好了药,念及阿舟家贫,倪素便没有收他一分一厘。今日蔡春絮请倪素在茶楼听曲子,栏杆底下一道轻纱屏风半遮半掩那女子袅娜的身影,鬓发乌浓如云,满头珠翠缠流苏。素手拨挑筝弦,乐声倾泻,婉转流畅。“要我说,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药膏的,开个药铺,就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何愁无人上门?”蔡春絮手持一柄团扇摇晃着,“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少介意你的身份。”“我开医馆,却不只是为个进项。”倪素说。“那还是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筝的女子,将视线挪到身边的倪素身上。“我小时候跟着兄长学医时,便有这样的心愿,”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说,“因为父亲对我说,女儿是不能继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没有女子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立足的。”“我想在这里立足,有人上门,我自看诊,无人上门,我便开给父兄看,开给那些不愿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个好医工的人看。”倪素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因为一句“嫁女如泼水”,多少家业传承皆与女子无干,正如医术之精多依托于家族,至于下九流的药婆所学所得多来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发生,这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造就了当今世人对于行医女子的不信任与轻视。“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你提起你的兄长。”蔡春絮手肘撑在茶几上,“这些日夤夜司办冬试案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兄长生前写的那篇有关新政的策论也被书肆拓印,便连与我同在如磬诗社的曹娘子也说,她郎君,也就是光宁府的知府大人,也见过那篇策论,听说是赞不绝口呢……”她说着,不由叹息,“若你兄长还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这几日告假不出府门也连累得我出来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线索?”倪素摇头,“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风的,我也见过那位小周大人,他只与我说有了一些进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阿喜妹妹且宽心,说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抚她几句,又看着她颈间仍裹锦帕,便道,“只是你颈子上的伤,可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药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伤,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药铺里的药膏,很是有用。”“多谢蔡姐姐,我记下了。”倪素点头。
近来多雨,只是在茶楼里与蔡春絮听了几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来,倪素在街边就近买了一柄纸伞,街上来往行人匆忙,只她与身侧之人慢慢行于烟雨之间。“倪素,买药。”看着她要走过药铺,徐鹤雪停下步履。倪素回头,看他在伞外身影如雾,那纤长的眼睫沾了细微的水珠,一双眸子正看向街边的药铺。“我若留了印子,你心里是不是还要别扭?”倪素撑伞走近他,本能将伞檐偏向他,但这举止在路过的行人眼中便是说不出的怪异。“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亲吧,回来的时候再买。”倪素答应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亲的腹痛还没缓解,她便要再换一个方子。阿舟家住城西旧巷,是藏在繁华云京缝隙里的落魄处,今日下了雨,矮旧的巷子里潮味更重,浓绿的苔藓附着砖墙,凌乱而脏污。巷子深处传来些动静,而两人才进巷口,又有雨声遮蔽,倪素自然听不清什么,但徐鹤雪却要敏锐些。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见身着想同衣装,腰挂刀刃的光宁府皂隶,而在他们最前面,似乎还有一个穿绿官服的。不少百姓冒着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门前,朝门内张望。那是阿舟的家。“都让开!”身着绿官服的那人带着皂隶们走过去,肃声道。堵在门口的百姓们立即退到两旁,给官差们让开了路。“大人!大人请为我做主!请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个害我母亲的凶手!”一名少年说话声带有哭腔,几近嘶哑。倪素听出了这道声音,在她身边的徐鹤雪也听了出来,他立即道:“倪素,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倪素只听少年哭喊着“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异,她倏尔听见身侧之人这样说,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然而话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为雾气消散。与此同时,那门内出来许多人,为首的官员也不撑伞,在雨中抬起头,便与十几步开外的倪素视线相撞。“倪素。”那官员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将她押解回光宁府司录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启忠。顷刻,他身后所有的皂隶都按着刀柄跑来将倪素的后路堵了。一时间,雨幕里所有人的视线都交织于倪素一人身上。倪素扔了伞,走入那道门中,窄小破旧的院子里挤了许多人,而檐廊里,那少年哭得哀恸,正是近日常从祥丰楼给她送饭菜的那一个。而他身边的草席上躺着一名浑身血污,脸色惨白的妇人,合着眼,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但她的腹部却是隆起的。倪素昨日才见过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亲。“你这杀人凶手!是你害的我母亲!”少年一见她,泪更汹涌,一下站起身冲向她。一名皂隶忙将他拦住,而田启忠进来,冷声质问:“倪素,你先前在光宁府中因胡言乱语而受刑,如今招摇撞骗,竟还治死了人!”聚在院中的许多人都在看倪素,诸如“药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涌向她。“我开的药绝不至于治死人。”倪素迎向他的目光。“那你说,我娘为何吃了你的药便死了?”少年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这下三滥的药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两条性命!”好多双眼睛看着倪素,好多的指责侮辱混杂在雨声里,倪素不说话,蹲下身要去触碰那名已经死去的妇人。少年见状,立即冲上前来推开她:“我不许你碰我母亲!”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里,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阶上擦破了一片。“坐堂的医工皆有坐诊记录在册,你母亲是什么病症,我如何为你母亲开的药,药量几何,皆有记载,”倪素一手撑在阶上站起身,裙边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开的药害死了你母亲,那么药渣呢?药方呢?你的凭证呢?”血液顺着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缝,少年看着她指间的血珠滴落冲淡在雨地里,他再抬头,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双眼睛。“你说的药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宁府衙,我们府衙的院判已请了医工查验,”田启忠厉声道,“你既行医,竟不知生地黄与川乌相克!”什么?倪素一怔,川乌?雨天惹得人心烦,田启忠更厌极了周遭这群人聚在此处,他立即对身后的皂隶道:“来啊,给我将此女拿下!押回光宁府衙受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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