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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以来,学问如何传播至天下?人民如何教化……”曾是月烛庄经史椽椽主的扶应文,忽然觉得世界都要崩塌了。
“阿父想多了,战争不久前才结束,东观城里的人,要做的事可多着呢,首要是要先提防北边胡人再犯,还有荆州刺使王遵也还在西边虎视眈眈地成日想着谋反呢。这百姓们得身心放松了,安全感有了,才能好好读书思考嘛,您说是不是?”
青杭纳闷不已:“照你这么说,上阳国危机四伏,这些名士怎么还成天喊著『无为』,城墙都不盖啦?军队都不打仗啦?胡人可不会听到无为二字就自动滚回北边去吧?”
桂桑华轻笑:“这叫以退为进,嘴上说著不要,心里渴求的很。”
青杭皱了皱眉头,暗想:疑,桂师母这句话听上去怎么有点古怪?
“阿母说的没错,其实名士们到底还是门第出身,世家讲求的不就是把功名家族荣誉代代相传下去吗?只是世道太不平,连着几代的烽火战乱和党锢士祸,整个上阳国国土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人丁也只剩下三分之一,士人不敢奢望做出儒家事功派大破大立的功业,只能依傍著家族,将心思埋入老庄那些飘渺无踪的文句之中,在乱世之中求个安慰。”
桂桑华忽然想到月烛庄,悠悠道:“我们的先祖就是看世道不宁,才躲到一个化外之地隐居,过著酿酒、织布、田桑、打铁、观星的日子,这避世的心思大概和他们有些相似之处。”
扶应文不以为然,正色道:“我们月烛庄虽逍遥自在,但也勤勤恳恳地学习经书史籍,该做的功课可一点没落下,那些整日酗酒清谈的纨绔哪能和我们比?”
桂桑华反驳道:“先祖们极其有智慧,挑了一个外人很难发现之处,还以奇门遁甲之术设下重重陷阱防止外人进入。如此一来,后代子孙才能在里头『勤勤恳恳地学习经书史籍』,夫君你才能在庄子里勤勤恳恳地授课不是吗?”
扶应文一噎:“还是阿华说的有道理。”
这时,许久没开口的周络陵忽然嗓音喑哑,泫然欲泣:“今日还在谈笑作乐,明日一醒来,家族已灰飞烟灭,是我也要日日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忘却一切心痛之事。”
此话一出,一瞬间众人皆沉默下来,寻思著如何宽慰眼前的少女。
见众人静默,周络陵别过脸,闷闷地道:“是我唐突了,我不该提起伤心事,坏了你们的气氛。”
就在针落可闻之际,青杭起身向方戟要了一壶水酒和几个酒盏,缓缓走向周络陵面前。
“络陵,前几日事发突然,我们赶着离开,你都还没祭奠过周氏族人吧?”
周络陵止住泪水,呆愣的看着青杭递给她一杯酒。
“喏,这盏酒给你,咱们一起倒入明湖中,就当作是祭拜过你阿父和其他族人,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我们没有人会笑你的。这世道太纷乱,好好活着……是件太不容易的事,若还不能放声大哭,那就要活活憋死了。”她将周络陵拉到船边,面朝南方,那是周仪府邸的所在,曾经周络陵长大的地方。
湖面氤氲,望湖村,乃至整个乌城县,早已消失在视线之中。
扶应文等人也都各自取了一盏酒过来,肃穆恭谨的将酒倒入湖水中。
禹玠很节制自我,只说了”几句话”聊表安慰:“心有郁结若不抒发,有害身心健康,周小娘子,我们这群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有爱心了点,你尽量发泄,无须克制悲绪。”
禹融融也轻轻拉着周络陵繻裙旁浅绯的系带:“络陵阿姐,当初青杭阿姐刚来到庄子时,大哭大吼了几个月,见人就乱踢乱踹,可也没有人被她吓跑,一样日日帮她擦身洗脸送茶送饭。你放心地哭,没人会介怀的。”
扶子秀也很乐意拿青杭的例子宽慰周络陵,猛点头道:“是啊,那会青杭可吓人了,我们从来没看过这么乖张龇裂的家伙,可大家还不是细心照料她,直到她活蹦乱跳,恢复正常?”
青杭瞪了禹融融和扶子秀一眼,心想,你们要安慰友人也不需要牺牲我吧?但转念一想,他们说的其实都没错,如果不是月烛庄的人还有引雁,如此无限包容关爱她,她应该早死了。
桂桑华听了则是想敲打长子后脑勺,什么叫”大家”细心照料她?
那时,青杭根本不让任何人近身,全庄的人都束手无策,连最有耐性的禹玠都两手一摊宣告放弃。末了,只有引雁有法子让青杭接纳他,让他靠近。
这引雁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周络陵征征地看着众人神情哀思温柔地望着她,她感到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裹住全身。
从前,阿父对他冷漠疏淡,甚少与她说话,遑论谈论心事,阿母眼中只有安溪,她是为了安溪而生,必要时还必须为了安溪死,其他周家人也无人曾经试着理解她心中所想,她有如府中一个多余的摆设物件。所以她早已习惯压抑思绪,怕被斥责,怕打扰他人,更怕被全然地忽视。伤心哭了,却无人理会,这比憋著不哭还可怕上千倍。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若只有自己知晓,不能也不敢和别人倾诉,那该有多孤单?
而青杭和其他人眼里的她,就只是周络陵,不是不能上阵立功的卑弱女子,不是不能令阿母尊贵的无用女儿,更不是个地位卑贱的庶女。
她就只是周络陵,仅此而已。
不知何时桂桑华从箱笼中取出了桐梓绿藤琴,她跪坐在船上一隅,弹奏一曲吟叹曲,曲音哀绝悽凉,和正旦时的欢快琴音截然不同。
扶应文醇厚的嗓音如高山流水,娓娓向着湖的那一头吟唱起挽歌诗: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琴音悲催,诗句动人。
此时,周络陵终于溃堤放声大哭,对着那早已望不见湖岸的南方,声嘶力竭地大喊:“阿父,阿父,虽然你以前对我不太好,可你毕竟是生我养我的阿父,络陵会一辈子记着你的。紫央,蒲风,从前我不大喜欢你们,可你们突然有一天都走了,我才想着你们的好,我真是不应该。子云,子鲤,子远,我讨厌你们的阿母,可我和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们在九泉之下定要找个好人家投胎,我们来世再当亲人,可好…可好…”
周安溪挣脱刘氏的手,跑到周络陵身边,紧紧抱住她,嗓音稚嫩道:“阿姐,安溪也想念阿父和兄长们,呜呜……如今安溪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
周络陵转身抱住么弟,两人团抱痛哭。
青杭也不禁泪水沾湿衣襟。失去至亲的苦痛她全然能理解,被留下来的人才是最辛苦的。身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可对活着的人来说,那是往后几十年的阴暗和哀伤。
开朗少女禹琳琳眼眶湿润,心想,从前看史书上写着杀降五十万,想像不出那会是什么惨烈画面。如今周仪府上上百人身死,她已经感到心痛非常,更何况是五十万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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