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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塘水库是几年前由朱世明组织全大队劳力修的。在靠山坳一边的大坝斜坡上,一长面的大水泥底子上,有几个褪色红字:南塘水库。靠水库内侧,是水泥、三和土砌成的大陡坡。斜坡上竖着一面警示牌,内容是禁止在水库范围内游泳、泳衣和捕鱼,违者后果自负。另有一块标语牌子: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标语牌上的字写得鲜红,还有笔画含漆过量导致的流挂。“防”字以下的字,还没有描红,灰红暗沉的不太醒目,是描红的时候描到一半,没有油漆了,没有描完。
大坝虽然结实,但山上的水不断地汇集到水库,水泡久了,大坝也有塌陷的危险,这是朱世明不放心的。他去水库时,大坝已有很大的风,而天色也是暗沉沉的。世明见到一些赤脚的孩子在大坝来来回回地追逐,十分奇怪。原来,水库里的鱼顺着水游出来,游到大坝上,顺着大坝流向下面的水田。这些孩子是在捉鱼。溜出水库的鱼,就不是公家的了,可视作捡的。
“大坝上滑,水流大,有危险,你们不要捉鱼了!”世明大声呼喊。
没有人听他喊话,孩子们照样在大坝上追寻鱼的踪迹。只要发现一条鱼,大家会惊呼,会上前哄抢。对鲜鱼和美味的追求,已远远超过他们对自己生命的爱护。不过年不过节,哪有鱼吃呢?嘴巴要紧!
突然,世明看到有一条大鱼游出水库,游上大坝,又往水库里回游。有两个眼尖的孩子也看到了,立即冲上去追鱼。有个孩子像是炳忠家的清正。清正没去上学,为的是捡几条从水库里跑出来的鱼。世明大喊别去追了,话音刚落,两孩子已跟着鱼一起滑进水库里去了。
世明不容多想,立即飞奔上前救清正,但清正已被水流卷离了大坝。清正一边挣扎,一边呼喊。另一个孩子也在水中浮沉,挣扎。世明踩着水,抓住清正,两人却同时没入水中。他努力把清正往上托,往大坝的内侧游。当他用力把清正推上内侧的陡坡时,急促的水流又把他们冲离。
大坝上的孩子们都不捡鱼了,他们害怕了,都胆战心惊地站在大坝上看世明救他们的同伴。孩子们太小了,都下不了水,帮不了世明。而世明不能把淹水的孩子就近拖往大坝,因为大坝水下非常陡滑,根本站不住人。这样,他救一个人要花很多力气,要推到内侧的陡坡上去。
世明再一次用力,将清正推到了陡坡上。清正得救了!世明又转身去救另一个孩子,那孩子已被卷去十多米远的水中。只露出半个头在水面上浮沉。世明游过去,将孩子托出水面,奋力往内侧陡坡方向游。当世明将孩子推上陡坡时,自己精疲力尽。忽然有一个大浪打来,世明被卷去很远,淹没到水里去了。
当几个孩子跑去叫大人时,世明已不见踪迹。茫茫水库,波涛起伏,有水鸟从水面上掠过,独不见世明的踪影。人们赶过来了,大声呼喊“朱书记”、“朱世明”、“世明”,没有人回应。人们划着小船,用竹竿在水里打捞。最后,他们打捞出的是一具尸体。
一个当了近二十年的被免职的大队书记,在勇救两个落水孩子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一个正值壮年的生命。他还不到五十岁。
世明就这样死了,死得凄切,死得悲壮,死得无怨无悔,死在一个阴风怒号的下午,死在将要看到新时代曙光的1976年6月。
东峰从学校回来时,父亲的遗体已被大队社员抬到他家的院子里,用白布覆盖着。白布短了一截,父亲的脚露在外面,双脚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还有一道年轻时劳作被划破的伤痕在脚底张开。
母亲章素月已哭成泪人,哭昏过去。奶奶也哭昏过去,前年失去丈夫,如今失去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有多大的悲痛!
大队很多社员都来了,是自发来的。中国人讲究死为大,生是自己的,只有死才是一个村子、一个地方的事,只有死才能把那么多人召唤而来。善良的人们想着老书记的好,想着老书记对他们的照看,想着老书记带着他们一块开垦荒山,想着老书记组织他们修水库,想着老书记与他们和蔼地拉家常,想着老书记带着他们贴标语,想着老书记制止陈二苟拔“十边地”里的菜苗,他们个个泪如泉涌。
刘炳忠带着儿子清正在世明遗体前长跪不起。炳忠泪流满面,神色忧戚;清正的衣服还是湿的,全身像筛糠一样发抖,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队上的会计王眼镜和队长陈满爹带了几个人在家里张罗。他们一见东峰带着弟弟妹妹回来,就准备开口劝慰。东峰像被电击雷劈似的,浑身战栗着,扑倒在父亲的遗体上,先是无声的抽泣,接着是嚎啕大哭。几个孩子扑倒在父亲遗体上,个个哭成了泪人。
“作孽啊!孩子还这么小,这一家老小以后怎么办?”几个老人在旁边说。
“应怜世上苦人多!”
“真是可怜!”
“两年前的大水,带走了我的爷爷。今年的大水,又要走了我父亲的命。老天爷,你咋不长眼睛呢?老天爷,你太不公平了!”东峰大声哭喊,他要把积郁在心中的所有悲痛都喊出来。那声音回荡在南塘阴沉沉的天空,那声音沙哑,悲切,哀怨。
早上离家去学校时,父亲目送他出门,还说天气不好,叫他带上雨衣。晚上回来,父亲就阴阳两隔,没有一点征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声息。难道真的是生命无常,我们没有办法,无处可逃吗?东峰知道,父亲还有好多话要跟他说,他也有好多话要向父亲说,他们都来不及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现在,他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幸,所有的孤寂和悲伤,以及光荣与梦想,都埋在心底了。他没有父亲了!
他恨自己懂事太晚,对自己的父亲理解得太晚。他想起父亲二十几岁就当大队书记,一心一意为大队社员奔走,每一家,每一户,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都留下了他的声音。他想起在第一次去上学时,是父亲送的;弟弟妹妹第一次去学校,也是父亲送的。父亲第一次送孩子去学校,有他的深意。父亲爱孩子,有宠爱,有严爱,磨炼他们,敲打他们,希望个个成为好人,成为有用的人。父亲给他取名东峰,给两个弟弟一个取名南峰,一个取名西峰,就是希望他们像家门前的东山、南山、西山一样站立,有山的情怀,有山的厚实,有山的力量。他想起父亲为他描述的可能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愿景,为他点燃的理想火焰;想起自己为父亲扶梯去屋顶捡漏,看到父亲那露孔的破旧解放鞋;想着父亲把苦咽在心里,把快乐留给家人,东峰无法控制自己,大放悲声。
人总是要死的,这是每一个正常的人内心深处的悲观主义。人们宁愿接受慢慢老去,慢慢地死亡,那样似乎有个铺垫,有个接受过程,有个心理准备,可以安慰自己说,死是自然规律。人们不愿接受意外死亡,不愿接受生命的突然消逝,人们心理太敏感太脆弱。大人是这样,何况东峰和弟弟妹妹还是几个孩子?他们的心智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他们稚嫩的心房还无法承受失去最至亲的人的悲痛!
风来了,雨来了,院子里的大香樟树蓬着一头阴森的头发,随着猛雨和狂风的颠簸,萧然如一个憋屈的老人发怒,在它下面,滴着许多不自然的无次序的石块那样大小的雨滴,正如憋屈的老人洒着的眼泪,深深地要滴穿这片苦难的土地。
章素月已站到了院子里,已经从悲伤中站起来,站在风雨中。她抹一把眼泪,停止了哭泣。她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磨难对她来说还没开始,它还在身体里沉睡,但它们会醒来,会有很长的日子不好过。但现在,这个家,她要作主了。她对东峰说:“谁去请木工师傅?看哪个叔叔伯伯家有木料,我们去借,给你爸做寿器。”
“用我的棺材吧。我的给儿子用。让他睡我的千年屋。以后,再为我做吧!”一个幽灵般悲怆的声音从潮湿的房屋传出来。奶奶的声音。她躺在床上,她已经醒转过来。
奶奶的话,让所有在院子里淋雨的人都禁不住泪水长流,掩面哭泣。
奶奶又吃力地不放心地叮嘱:“这下雨天,不能让雨水落在千年屋上,老话说雨打棺材盖,子孙没有被子盖,会贫寒的。要记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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