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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谢谢伯母。”若晨说。
若晨起身。她已经看到了墙上挂的相框。她久久地凝视相框里的三张合影,一张是她和东峰的初中毕业班合影,一张是高中毕业班合影,一张是朱家的全家福。触景生情,她想到了她的中学生活,快乐的浪漫的中学生活。她愈加想念东峰,让她牵肠挂肚的东峰。她通过朱家的全家福,又一个个地认识了朱家的人,多么朴素的和美的一家人。只是全家福里的那个男主人已经不在了,老奶奶也不在了,合影里的七个人,只剩下五个人了。
她为东峰生出些感伤,为这个贫穷的家庭生出些忧郁。
若晨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这时,已夕阳西下。炊烟在附近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淡了,消隐了。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目光落在堂屋大门两边的对联上,对联有些旧,看上去贴上去很久了,但字迹依稀可辨:“清贫未怨天时,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耕读无妨我命,宁欠嘉禾,不欠书田。”
若晨认得出这是东峰的手笔,她想他倒是倒蛮自在的,安贫乐道。她想象他写对联时的意气,想象他不在乎的神情,想象他离开学校后的新农民生活。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放松的微笑,转而对东峰母亲说:
“伯母,我要回县城去,再晚就没有班车了。记住,您一定要告诉东峰,我来找过他。我会在考场等他!”
“好。”东峰母亲答应。她顺手将早准备好的装得满满的塑料袋给若晨,说,“这是炸好的红薯片,还有小籽花生,都是土货,别嫌弃啊!”
“谢谢伯母。我喜欢着呢!”若晨接过了塑料袋。
若晨跨出院子门的时候,正碰上南峰和西峰背着书包回来。南峰叫她一声若晨姐。若晨答应,一脸好奇地问他你认识我呀。南峰调皮地说:“我哥说你有大照片挂在镇上照相馆的窗橱里,我也去看过。我哥常念你,念都念熟了。我跟你妹妹若曦同过初一年级呢。”
若晨脸刹的绯红,她像被人窥视到秘密似的,不好意思地说:“你哥乱说呢!”然后匆匆挥手跟东峰母亲告别,在夕阳的光芒里,扬长而去。
若晨有件事没跟东峰母亲说。她也没有在信中告诉东峰。她不想说。她也无从说起。在东峰父亲因救孩子而牺牲不久,她就将她听说的整个救人事件的经过,告诉了父亲洪伯军。那时,她已经高中毕业回了县城,她替东峰父亲鸣不平。她希望父亲过问这件事。
洪伯军听说这件事之后,立即打电话给云阳公社的程为宝,让他去县里汇报。程为宝见面后就假惺惺地说:
“我也想表彰他呀。可是,地区报社的记者一听说他救的一个小孩是地主分子的儿子,一拍屁股就回去了。”
洪伯军气得直哆嗦,往桌上拍了一巴掌,粗暴地说:
“地主分子的孩子就不是一条人命吗?就活该淹死吗?就不该救吗?这是什么逻辑!”
生气归生气,在当时政治正确的环境下,洪伯军一个人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他无力改变朱世明死后悄无声息地葬在屋后青山的事实。
“如果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告诉东峰和东峰母亲,会徒增他们的烦恼。还是不说好。让是非公道留在世人的心里吧!”这是若晨想的。
东峰是天麻麻黑的时候回家的。他到镇上找食品站王站长去了。自从王美美介绍他们认识以后,他一直跟王站长保持联系,家里杀年猪的时候,他还给他去送过十斤肉,他说吃水不忘挖井人。王站长说我这食品站长家里还少了肉?他说这是我的心意。
王站长认可妹妹的这位班长同学,又实在,又讲感情。东峰去找他的这天,他下乡去了。他没想到东峰一直等在食品站。东峰不想打空转身。等到下午快下班时,他回来了。东峰跟他说了一个打算,就是将他的生产队做一个牲猪收购点,他说南塘与三个县相邻,这个点就收购邻县的猪。
“你这个想法很大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王站长笑眯眯地说,“那我要问你,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就当我们队上的社员是你们食品站的职工,按收购每头猪五元钱发给我们,或是用猪肉来抵报酬行不行?”朱东峰说。
东峰是想充分利用食品站的资源,为队上的社员增加一点收入。虽然大家养猪的积极性比较高,但毕竟受场地限制,没法再多养了。他就想出这一招。那时候,还没有业务费、中介费、创收、奖金等说法,他能够想到把自己队上的社员作食品站的临时工发工资,或发猪肉,也是很大胆的。而且这样想,这样做,也有一定的风险,很容易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
王站长毕竟比东峰老成,他说:“你这想法好是好,但我说了不算。我收购的猪,也是要上交有呀。我会把你的想法跟县里汇报,能不能成,要看上面的态度。”
东峰千谢万谢地打转回来。他一回家,母亲就告诉他若晨来了的事,并说若晨留给他一个军用挎包,里面还有东西,都是给他的。这让他大感意外。前几天,他收到了若晨的信,他还没有跟她回复。实际上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参不参加高考这件事。他还没打定主意,就没有着急给若晨回信。哪知道若晨怕信未收到,又匆匆地赶来了。
母亲章素月发现了儿子东峰的犹豫。若晨说已给东峰写信,告知了高考的事。这说明东峰已于前几天就知道高考的消息了。儿子什么事都不瞒她的,为什么这样的大事他不说了?她想,儿子一定是犹豫,是考虑三个弟弟妹妹还小,还在读书,如果他上大学去了,家里的人怎么办,家里的事怎么办?可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这孩子就是心太细了,太善了,家里不是有我吗?
晚饭后,等南峰、西峰和北凤去做作业,素月就把东峰叫到厨房里。她一边洗碗筷一边说:
“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吗?现在恢复高考了,你好好复习,你去考试吧。你不用担心弟弟妹妹,家里有我呢!”
“我不准备去考了。”东峰说。
他本来有些犹豫,母亲主动跟他一说,他反倒打定了主意。他是生产队长,虽当的时间不长,但他对队里的社员有了一份感情,一份责任,他要让队里的社员都过上好日子。他更有一份对家里的责任。他是弟弟妹妹的哥哥,父亲不在了,长兄为父,他要供他们读书,把他们养大成人。母亲太劳累,背都有些佝偻了,如果他去上大学,三个弟弟妹妹怎么办?母亲怎么背负得起生活的重负?他不能自私,为了自己的前程,把对家庭的责任抛到一边。再说,把家里经营好,把队里经营好,又比去上大学就差很远吗?与其让母亲在月光下思念百里千里之外的儿子,不如守在母亲身边听母亲叨唠;与其让母亲含辛茹苦甚至咯着血去换取儿子上大学的荣耀,不如在母亲身边尽孝。
“可是,上大学也是你父亲希望的啊!”母亲忧虑地说。她知道儿子已长大成人,有主意了,她劝不住了。
“妈,您放心,您有四个儿女,我们家少不了大学生的。”东峰笑了。他用手指指正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弟弟妹妹,说,“那都是未来的大学生,寒门贵子呢!”
“唉!”母亲长叹一声,“只是苦了你了。”
“不。妈!这都是我愿意的。再说,我现在这条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东峰说,“忙把银锄闲把酒,脸朝黄土背朝天,我心里踏实着呢!”
东峰蓦然想到读过的一位美国诗人写的诗:“黄色的树林里有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是啊,一个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怎么知道哪条路一定对,哪一条路一定错呢?每一条路都有自己的风景,也有自己的风险。孙悟空有分身术,但那是神话。人分身乏术,常常面临机遇只敲一次门的诱惑,什么都想抓住,哪条路都想走,最终被选择难住,更是无奈。无奈的情形是有的,但是常常被高估。很多时候是人不愿做选择,不肯舍弃而已。
“那你怎么跟你那洪同学说呢?她可是洪书记的女儿。我看她对你挺上心的。她是个好孩子,你可辜负她了。”母亲叹了口气。
“我会跟她说的。”东峰说。一句话之间,他觉得自己已成为一个男人,将要承担生命中的很多事情。
东峰意识到他和他的同龄人站在了一个时代的节点,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粉碎了,□□结束了,恢复高考了,一个新时代来临,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临了。他想在这个时代,不管去高考还是做其他什么,只要满腔热忱,只要去努力,都会有成功的机会。
他希望他的所有同学都去参加考试,都珍惜时代给自己的机会。第二天上午,杏芳来他家帮他娘做事的时候,他把恢复高考的消息告诉了杏芳,鼓励她去应考。他说是若晨告诉他的消息,若晨也会报名参加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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